秋意渐浓。学院的窗户开始起雾,讲堂里铺了毯子,学生们的声音也压得更低。画室间的往来,仍是有节奏的刷笔声与偶尔的水声。但某些话题,像从墙角渗出的Sh气,无声地扩散着。
那天康斯坦博到学院,是为了交一份画册样本。他人在l敦停留不过两日,本不打算见透纳,但信仍带在身边。那是一封尚未寄出的草稿,用素sE牛皮纸包着,只写了一个“T”。
在等人装裱画册时,他顺手把那封信放在一叠画纸上,然後被临时叫走讨论画框问题。等他回来,桌上的纸还在,但信,少了一张。
罗兰,一名二年级学生,正在帮忙整理画室。他原本只是路过,想找几张练习纸。那封摺好的信页未盖好,纸sE与其他画纸不同,边角露出一丝柔皱,很容易就被注意到。
他拿起来,只翻了几行。
「我昨日走过那条柳树道,倒影落在水面,看起来像谁等过我……」
「你的画笔最近是否停得太久?我总觉得,那几笔未完成之处,是故意留下的。」
罗兰怔住。他不是没见过书信,但从未读过这样的语气——笔迹平稳、情绪深沉,如同一场静静凝视的独白。那文字,不像是写给朋友,更像是写给某段悄然延伸的关系。
他合上信纸,又打开,又再合上。他的心里升起一个说不出口的疑问,也许是不解,也许是某种初生的揣测。
「你怎麽了?」助理问。
「没事。」罗兰低声说,将那封信悄悄放回原位。
但那天下午,在学生画室的暖炉边,他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你们觉得透纳和康斯坦博……是不是太熟了点?」
流言总是从一句无害的揣测开始。
起初只是玩笑,说他们画风互相渗透;接着变成有人说见过他们共用一组画具;再後来,有人提起某张画中的人影「看起来像谁谁谁」。
没有人明言,也没人真的问过。只有隐晦的笑声与暧昧的眼神,在画室与讲堂间静静流动。
透纳是在学院会议结束後听说的。
助理在他收拾笔具时犹豫着开口:「最近学生之间有些……话题。说您与康斯坦博先生的信,可能太私人了些。」
透纳停住动作,眼神微沉。
「他们看到什麽了?」
「没有全看,只是……有人翻到了一封,看起来像草稿的信。」
透纳沉默了几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那封信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回到画室,将cH0U屉拉开,找出那一叠康斯坦博寄来的信。
一封封,摺得整齐,每一页都摺出深痕。——像是被反覆读过、摺叠过、收藏过。他将它们翻了一遍,没有烧掉,也没有藏起来,只是换了一个cH0U屉——b原来更深,也更远。
那晚,他没有画画。
只点了灯,把那晚的柳树画重新挂了出来。画中,一棵斜立的老树,水影如镜。角落以微小笔迹写着一句话,与画面毫无关联,却与心境紧紧缠绕:
「字迹不应被别人读懂,但我不後悔写给你。」
康斯坦博在返乡後第二天,也收到了信。
只有短短一行:
「有人看见了我们的某些笔迹,但我仍记得你画过的水面,没人能抹去。」
他读完後,将那张信纸压在画册的最末页,拿起笔,写道:
「既然画过,就不怕被人看。」
然後,他画下了一双站在水边的影子。
一双,不只是一人。
萨福克的秋天bl敦更快地冷下来。
雾气从早晨开始蔓延至h昏,Sh意黏在墙角、画架、窗框。画纸若久未收起,边角便缓缓卷起。
康斯坦博最近画得特别少。他总说天气cHa0,颜料晕得不对;但真正的原因,是他心里搁着一封信——那封来自学院助理的、语气婉转却让他一夜难眠的信。
「……近日有学生对您与透纳先生的来往有所猜测,我们并未回应,但建议日後信件内容避免过於私人……」
他一向谨慎,不曾明言、不曾越线,笔迹压得b别人深,语气却一贯节制。但就连这样的距离,都成了话柄?
他那晚没睡。
第二日,他打开画册,将原本写给透纳的一封信撕掉,换上新的。
《来自萨福克·J.C.》
透纳,
最近信件的来往,也许该暂停一段时间。
我知道你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我这里……不像l敦宽容。我的时间不全属於自己,有一些事务与义务牵着我。
你的画我会继续关注,也希望你不受影响。只是,笔迹若再被人读懂,不是你我承担得起的事。
如果有画册事宜,仍可照旧寄信。但其余……我们都该节制一点。
C.
___
他写完後,手停在纸上许久。那行署名「C.」他写了三次,第一次太轻,第二次太重,第三次刚好。
信寄出三日後,他後悔了。但後悔也来不及。
透纳收到那封信时,刚好正在画那棵柳树。天气也不好,雨丝贴着玻璃。
他读完信,没有马上反应,只是把画笔放下,静静看着那行:
「我们都该节制一点。」
像是有人在画布上泼了一滴不该有的水墨,晕开,却又无法擦掉。
他没有立刻回信。他太清楚,任何回应都可能让对方更退。
但他开始画一幅新画。
画中是一条河,画面近端空无一人,远处站着两个模糊身影,一人在岸,一人在水对岸,间隔着雾。
他试图用光让雾变淡一点,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看起来能够跨越,但每次调亮颜sE,那层雾就显得更实在。
他画了整整两日。完成後,他没有署名,只将画夹了一张卡片,寄往萨福克。
无署名卡片:
「你说笔迹若被读懂,会出事。
但我宁愿有人读懂,也不愿你把它擦掉。
至於节制——
我一向习惯控制sE彩,但这次,我怕我失手了。」
康斯坦博收到画那日,天气难得放晴。他将画展开,先是怔住,然後沉默。
画里的远岸,那个人影站在光的边缘,雾未散,但他知道那是自己。
画角落的墨迹还未乾,像是透纳在赶时间寄出,像是他怕画出来太迟,就留不住什麽。
他用指腹轻压那行墨,指尖沾到颜料的边缘。
他没哭,但有那麽一刻,他想马上回信。
但他没有。
他只是将那幅画轻轻卷起,放在桌边最乾燥的地方,覆上一块乾净白布。
隔天,他起得很早。开始画河,画远方,画自己无法到达的地方。
然後,在画角写下:
「有些地方,不是不能到,只是太慢到。」
画完後,他终於提笔,写了下一封信。
那信没有说道歉,也没有解释。他只是写:
「你那幅画——我不会退还。但我也还没学会怎麽收好。
我也还没学会怎麽不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