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烟雾与草香之间 > 第九章:笔迹之间
    秋意渐浓。学院的窗户开始起雾,讲堂里铺了毯子,学生们的声音也压得更低。画室间的往来,仍是有节奏的刷笔声与偶尔的水声。但某些话题,像从墙角渗出的Sh气,无声地扩散着。

    那天康斯坦博到学院,是为了交一份画册样本。他人在l敦停留不过两日,本不打算见透纳,但信仍带在身边。那是一封尚未寄出的草稿,用素sE牛皮纸包着,只写了一个“T”。

    在等人装裱画册时,他顺手把那封信放在一叠画纸上,然後被临时叫走讨论画框问题。等他回来,桌上的纸还在,但信,少了一张。

    罗兰,一名二年级学生,正在帮忙整理画室。他原本只是路过,想找几张练习纸。那封摺好的信页未盖好,纸sE与其他画纸不同,边角露出一丝柔皱,很容易就被注意到。

    他拿起来,只翻了几行。

    「我昨日走过那条柳树道,倒影落在水面,看起来像谁等过我……」

    「你的画笔最近是否停得太久?我总觉得,那几笔未完成之处,是故意留下的。」

    罗兰怔住。他不是没见过书信,但从未读过这样的语气——笔迹平稳、情绪深沉,如同一场静静凝视的独白。那文字,不像是写给朋友,更像是写给某段悄然延伸的关系。

    他合上信纸,又打开,又再合上。他的心里升起一个说不出口的疑问,也许是不解,也许是某种初生的揣测。

    「你怎麽了?」助理问。

    「没事。」罗兰低声说,将那封信悄悄放回原位。

    但那天下午,在学生画室的暖炉边,他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你们觉得透纳和康斯坦博……是不是太熟了点?」

    流言总是从一句无害的揣测开始。

    起初只是玩笑,说他们画风互相渗透;接着变成有人说见过他们共用一组画具;再後来,有人提起某张画中的人影「看起来像谁谁谁」。

    没有人明言,也没人真的问过。只有隐晦的笑声与暧昧的眼神,在画室与讲堂间静静流动。

    透纳是在学院会议结束後听说的。

    助理在他收拾笔具时犹豫着开口:「最近学生之间有些……话题。说您与康斯坦博先生的信,可能太私人了些。」

    透纳停住动作,眼神微沉。

    「他们看到什麽了?」

    「没有全看,只是……有人翻到了一封,看起来像草稿的信。」

    透纳沉默了几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那封信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回到画室,将cH0U屉拉开,找出那一叠康斯坦博寄来的信。

    一封封,摺得整齐,每一页都摺出深痕。——像是被反覆读过、摺叠过、收藏过。他将它们翻了一遍,没有烧掉,也没有藏起来,只是换了一个cH0U屉——b原来更深,也更远。

    那晚,他没有画画。

    只点了灯,把那晚的柳树画重新挂了出来。画中,一棵斜立的老树,水影如镜。角落以微小笔迹写着一句话,与画面毫无关联,却与心境紧紧缠绕:

    「字迹不应被别人读懂,但我不後悔写给你。」

    康斯坦博在返乡後第二天,也收到了信。

    只有短短一行:

    「有人看见了我们的某些笔迹,但我仍记得你画过的水面,没人能抹去。」

    他读完後,将那张信纸压在画册的最末页,拿起笔,写道:

    「既然画过,就不怕被人看。」

    然後,他画下了一双站在水边的影子。

    一双,不只是一人。

    萨福克的秋天bl敦更快地冷下来。

    雾气从早晨开始蔓延至h昏,Sh意黏在墙角、画架、窗框。画纸若久未收起,边角便缓缓卷起。

    康斯坦博最近画得特别少。他总说天气cHa0,颜料晕得不对;但真正的原因,是他心里搁着一封信——那封来自学院助理的、语气婉转却让他一夜难眠的信。

    「……近日有学生对您与透纳先生的来往有所猜测,我们并未回应,但建议日後信件内容避免过於私人……」

    他一向谨慎,不曾明言、不曾越线,笔迹压得b别人深,语气却一贯节制。但就连这样的距离,都成了话柄?

    他那晚没睡。

    第二日,他打开画册,将原本写给透纳的一封信撕掉,换上新的。

    《来自萨福克·J.C.》

    透纳,

    最近信件的来往,也许该暂停一段时间。

    我知道你一向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但我这里……不像l敦宽容。我的时间不全属於自己,有一些事务与义务牵着我。

    你的画我会继续关注,也希望你不受影响。只是,笔迹若再被人读懂,不是你我承担得起的事。

    如果有画册事宜,仍可照旧寄信。但其余……我们都该节制一点。

    C.

    ___

    他写完後,手停在纸上许久。那行署名「C.」他写了三次,第一次太轻,第二次太重,第三次刚好。

    信寄出三日後,他後悔了。但後悔也来不及。

    透纳收到那封信时,刚好正在画那棵柳树。天气也不好,雨丝贴着玻璃。

    他读完信,没有马上反应,只是把画笔放下,静静看着那行:

    「我们都该节制一点。」

    像是有人在画布上泼了一滴不该有的水墨,晕开,却又无法擦掉。

    他没有立刻回信。他太清楚,任何回应都可能让对方更退。

    但他开始画一幅新画。

    画中是一条河,画面近端空无一人,远处站着两个模糊身影,一人在岸,一人在水对岸,间隔着雾。

    他试图用光让雾变淡一点,让两人之间的距离看起来能够跨越,但每次调亮颜sE,那层雾就显得更实在。

    他画了整整两日。完成後,他没有署名,只将画夹了一张卡片,寄往萨福克。

    无署名卡片:

    「你说笔迹若被读懂,会出事。

    但我宁愿有人读懂,也不愿你把它擦掉。

    至於节制——

    我一向习惯控制sE彩,但这次,我怕我失手了。」

    康斯坦博收到画那日,天气难得放晴。他将画展开,先是怔住,然後沉默。

    画里的远岸,那个人影站在光的边缘,雾未散,但他知道那是自己。

    画角落的墨迹还未乾,像是透纳在赶时间寄出,像是他怕画出来太迟,就留不住什麽。

    他用指腹轻压那行墨,指尖沾到颜料的边缘。

    他没哭,但有那麽一刻,他想马上回信。

    但他没有。

    他只是将那幅画轻轻卷起,放在桌边最乾燥的地方,覆上一块乾净白布。

    隔天,他起得很早。开始画河,画远方,画自己无法到达的地方。

    然後,在画角写下:

    「有些地方,不是不能到,只是太慢到。」

    画完後,他终於提笔,写了下一封信。

    那信没有说道歉,也没有解释。他只是写:

    「你那幅画——我不会退还。但我也还没学会怎麽收好。

    我也还没学会怎麽不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