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夜,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寒意。透纳坐在画室里,指尖覆在那封信上,指节无声地轻敲封口边缘。窗外的风轻敲玻璃,灯光摇晃如他心绪。
他看着那封信已有多日。它像一道桥——跨过,便无法退回。
桌上的油灯快燃尽,他终於取出裁纸刀,沿着信封边缘缓慢割开。纸张摩擦的声音,像是一声细长的叹息。
信纸很薄,摺痕细致,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那是康斯坦博的字迹,透纳只看一行,便知道。
「致威廉,我知你不会看这封信,亦希望你永不看见。」
他轻轻笑了一声,低不可闻,却说不出那笑意里藏着多少自嘲与惆怅。
接着,他开始——
「我无法再说这只是友情。也无法假装这只是你画下我、我画下你。你是我画不出的光——那样清晰,却让我笔下一再颤抖。
我从未对谁写过这样的信。我也无意让你知道,这些话在你眼前会变得可笑。但我太懦弱了,懦弱到只能将这些字留给未来可能的某一天——如果你还愿意看见我。
当你画下我时,我曾想,如果这是最後一次有人如此看我、描摹我、记得我,我也甘愿。
若此後你再不与我言语,我亦不怨。只求你记得——有人曾因你而学会沉默里的倾诉。」
读到最後一行时,透纳的指尖已悄然发紧。那行字笔迹明显颤抖,像是写完便放下了笔,再无余力解释。
灯芯烧尽,「啪」一声,房内陷入半暗。透纳站起身,将信轻轻收进内袋。
他走出画室,走进夜里。
客房的门微开着,一缕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康斯坦博还醒着,坐在桌边翻阅一本画册,眼神专注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一瞬间,那双眼像是被风吹皱的水面,泛起无法抑制的动摇。
「还没睡?」透纳语气平稳。
康斯坦博点了点头,「你也还醒着。」
「想喝点热茶?」
「……好。」
两人走到厨房,黑夜静得几乎能听见水壶将沸的细声。透纳动作自然地倒茶,递过去时,指尖有意无意地碰到康斯坦博的手背。
那一点触碰像是引燃什麽。
康斯坦博没有cH0U手。
回到客厅後,他们坐得很近。彼此的影子交叠在壁炉旁的墙上,像是b人还亲密的投影。
「今天……你有在画室待很久。」康斯坦博低声说。
透纳转头望他,声音轻得像夜里落地的灰烬:「我看了那封信。」
康斯坦博像被雷劈中一般,身子一震,茶杯里的水晃了一圈,没洒出来,却溅出他眼里的慌乱。
「我……」他刚要开口,透纳便打断了他。
「我不想你收回任何一句话。」
康斯坦博怔怔地看着他,双唇微张,却无法吐出话语。
透纳的声音缓慢、低沉,像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语言的形状:「你说,我是你画不出的光。可你不知道,你是我画下所有暗影的起点——因为我从来没有画过这麽多云,这麽多风,这麽多静默。」
康斯坦博的眼眶在颤。他几乎可以确定,自己此刻已不再能假装镇定。
「你想怎麽办?」他终於低声问。
透纳望着他许久,眼神像深夜一口寂静的井。
「你愿意让我亲吻你吗?」他问得非常轻,轻得像是怕一个拒绝会让这一切碎掉。
康斯坦博没有回答。
但他向前倾了一点。肩膀轻触、呼x1交叠,额头与额头靠得那麽近,却又不敢更近。
那不是亲吻。但那距离,已经无需更多了。
这夜,他们没有更多言语。只静静坐着,直到天微亮。
窗外的雾气缭绕,像一幅未完成的画。而屋内,有两道影子,静静重叠在光与光之间。
天sE渐亮,鸟鸣初起。康斯坦博却没合眼,甚至不敢动弹。他能感受到身旁那人尚未离去的T温——不远处的沙发上,透纳依旧坐着,双眼半阖,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思索什麽。
这一夜,像是一道他们都无法回避的裂痕,但裂痕之中却藏着微光。
康斯坦博轻轻转过头,看向透纳的侧脸。那轮廓他太熟悉了——b任何风景都更难描绘,因为那是一种只能在靠近时,才会不由自主记住的弧线。他从未真正看清过透纳的样子——直到他画下那幅素描,直到他写下那封信。
他本以为那信永不会被读。他本以为,自己的情感不过像风中的烟雾,转瞬即散。
「我太自私了。」他忽然低声说。
透纳睁开眼,转头看他,语气没有责备,只有平静的疑问:「为什麽这样说?」
「那封信……那不是什麽诗,也不够优雅。」康斯坦博望着窗外,「我只是太久没有人能懂我了。那晚你替我画像,我看见自己在你眼里的模样,竟有那麽一点……被接住的感觉。我才知道,我原来从没被人真正看过。」
透纳沉默了一会儿,然後缓缓开口:「我也一直以为,我画的只是风景。但我从你身上开始,才学会怎麽画一个人——不只是形T,而是他不说的那些事。」
康斯坦博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他低声问:「那现在呢?」
「现在——」透纳站起身,走近了些,「我不确定自己画得是不是还够真,但我确定,我不想你再离开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会留下吗?」
康斯坦博没有立刻回答。那一瞬间,他彷佛看到自己多年来所有压抑与迟疑的心绪,在对方的眼神里,被轻轻地抚平了。
他点了点头。
这日清晨,他们照常用早餐。气氛轻得几乎像什麽都没发生过。
但康斯坦博的动作变得柔和了些。倒茶时会看一眼透纳,低头时不再刻意避开眼神,走过画室时,也不再闪避那幅未挂起的素描。
他重新进了画室,打开自己的画册,开始补上那些他原本打算封存的风景。
透纳站在他身後,看着他一笔一笔地画下草地与光影,忽然开口道:「你画得b以前更亮了。」
康斯坦博转头,眼神微笑:「因为你说过,我是你画下所有暗影的起点。我不想你再画那麽多Y影了。」
午后时分,阿尔弗雷德来访。
他一如既往地轻松,提着一篮水果与两张邀请卡。「我带来了下次沙龙的名单,这回l敦的收藏家也会到场。你们俩若是愿意,可以联名展出。」
康斯坦博本yu婉拒,透纳却不动声sE地接过卡片,看了一眼便说:「可以考虑。」
阿尔弗雷德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下,眉头挑得几不可见。
「我记得上回画展,你们的画刚好是面对面地挂着。像是对话。」
透纳点头:「那这次,也让它们继续对话好了。」
康斯坦博垂下眼,不发一语。
等阿尔弗雷德离开後,他才低声说:「他好像开始察觉什麽了。」
「嗯。但没关系。」透纳坐下,声音像是雾中微光,「如果那封信都能被我读了,还有什麽不能让人知道?」
康斯坦博望向他,像是重新认识这个人似的。
然後,他忽然说:「等画展结束後……我想和你一起回l敦。」
透纳一愣,嘴角缓缓浮起一道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好。」
这一章结束在安静的午后yAn光里。
他们没有说太多。但那份默契,像是终於等到了春天的光,无需再遮掩。
而桌上的那封信,仍安静地躺在书柜之中。
但此刻,它已经不再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