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正就曾经说过我很聪明。
那是我快高中毕业时参加的一个营队，沈明正在那里教很初阶的政治哲学。
我听得似懂非懂，被沈明正点起来回答问题时，理所当然地乱答一通，但沈明正还是耐心听完了。
不只听完，他还笔直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你这麽聪明，不去Ga0学术是不是有点可惜？」
我也同时想起来在他的研究室里，他告诉我，「如果你真的去念博士，我会很高兴，也会教你一些做研究的方法。」
後来也是在同一间研究室里，我崩溃地看着沈明正，边说边努力忍住不哭，「对不起，我没有去念博士。」
就在我要被回忆漩涡彻底吞噬前，我喝了一口酒。
酒JiNg很香、酒JiNg很bAng、酒JiNg帮我彻底冷静下来。
在我冷静下来，才听到夏浅问我，「你跟沈明正还有联络吗？」
「没有啊，有什麽好联络？」我说，视线盯着夏浅身後的足球赛，是欧冠的八强赛，以前一起念书的时候，我跟夏浅会相当认真地把整个欧冠赛季看完。
「你现在还会看足球吗？」我问夏浅。
「回台北後就不看了。」夏浅想也没想就说，「时间都对不上，怎麽看？」
「你可以看英超啊，英超时间很好。」我说。
夏浅的表情空白了半秒，「……感觉没什麽好看了。」
然後她说了一句让我深有同感的话，「喜欢的球员都走了。」
是啊，都走了，我们也走了。
离开教室、离开欧洲、离开学术、离开我们曾经以为我们会拥有的人生轨迹。
当年我跟夏浅都被认为是努力踮一下脚就能进牛津的人，但我们都没上牛津。
有没有天分这件事情未有定论，但我跟夏浅都心里清楚：我们不够努力，
不够努力，也不想要再更加努力，理所当然地进不去牛津。
我们都没有成为伟大的学者，身上最接近伟大的东西，只剩我们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学术圈里功成名就的天真。
做学者就是我目前的人生里，曾经拥有过的、最伟大的愿望了。
我非常乐意把这个伟大的愿望拿去换成一百万。
一个点子突然窜进我脑中。
我问夏浅，「你觉得当学者这个愿望值得拿去交换一百万吗？」
「真的有一百万啊？」夏浅问我，但看起来好像也没有很在乎。
「应该吧？谁知道呢？」我喝着酒，回答得很随便，其实也不是真的很在乎，「但那是一百万欸，不管怎麽样都值得一试吧？」
「呵，确实。」夏浅喝了很大一口酒，问我，「但你要一百万g嘛？念博士？」
我也跟跟着喝了一口酒，「不知道，反正不是念博士。」
夏浅也笑了起来，「谁想要去念博士？」
是啊，谁想要去念博士？不就是曾经的我们自己吗？
那天的最後，我们喝了很多酒。
电视上的球赛快要结束了。
我跟夏浅心照不宣地站起身，各自结掉自己的酒钱。
在等发票的时候，夏浅问我，「你喜欢的其实是沈明正的研究助理吧？」
我马上理解夏浅说的是谁，「你说那个站在沈明正研究室外面，在我快崩溃的时候给我菸的那个研究助理啊？我後来还跟他聊过一下午，那天沈明正不在。」
「听起来他b沈明正帅很多。」夏浅接过发票，对折後收进口袋，「你还有跟那个研究助理联络吗？」
「我连他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要怎麽跟他联络？」而且在岁月冲刷之下，我都已经快忘记那个研究助理的长相，只记得他很高、没戴眼镜，总是穿一件宽松的白衬衫。
我跟夏浅走出酒吧的时候，街道上的人跟车都不多，只有路灯仍尽责地亮。
我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十点多，「你等一下怎麽回家？」
「搭捷运吧。」夏浅说，她看起来还算清醒，应该能自己回家，「你呢？」
「我就住附近，等一下走回家就是了。」我也还算清醒，至少记得自己住哪。
夏浅点点头，「那我先走了，你到家跟我说。」
「你到家也跟我说。」我目送着夏浅走远了。
夏浅好瘦啊，墨黑的长发全部散在她窄窄的肩膀上，最後和夜sE融为一T。
夜逐渐转深。
对面是欣叶，双城街的欣叶，是每个台北人都一定知道的米其林中餐厅。
欣叶二楼是包厢，我正好撞上二楼关灯的时候，客人从旋转楼梯上鱼贯而下。
都是穿着斯文的客人，在他们谈笑风生时，泊车小弟开来一台又一台豪车。
宾利、宾士、保时捷，乾净到发亮的高档车占据窄窄的双城街，灿烂又夺目。
两个穿西装的男人站在餐厅门口，一个相对年轻、一个上了年纪。
看举手投足间的仪态和气质，这两个男人应该不是工作人员，而是宴席主人。
这两个人和每个宾客躬身道别，一楼仍旧热烈的餐厅灯光飘扬在他们身上。
一街之隔外的我，身後已经几乎没有光，只剩下灰扑扑的步登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