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云像是被谁摺过一遍,边角整齐,天光却有点灰。林有晴把牙刷放回盥洗台,盯着镜子里那双眼多看了两秒——昨晚那一行字像细针一样还停在眼底:明晚八点,信义路口那家咖啡厅。
雨生在厨房煎蛋,油花「啵」地轻响。他把半熟蛋推到她盘边:「今天加了黑胡椒,会b较醒。」
她「嗯」了一声,把吐司摺成两半,心事却没那麽容易摺好。冰箱上,小安的「心树第四集」被新换的磁铁扣住,叶子角角不再翘;规则本躺在桌角,心形叶露出一小片,像一只不会叫的鸟。
「我下午要去一趟客户那边,傍晚回。」雨生喝一口咖啡,习惯X地把她耳边的碎发拨到後面,「你今天稿多吗?」
「还好。」她端杯,蒸气往上推开她的表情,「中午会先去一趟书店拿笔。」
这句话是真,也不全是真。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报备,但留白。规则第十七条「晚归要报备」在她脑子里亮了一下,紧接着是24.害怕要说。她尚未准备好把「害怕的来源」摊在早晨的桌面上——不是不信任,是怕说得太早,连自己也被吓走。
上午的时间被切成一格一格。她对稿、修线、发信,指尖在键盘上敲出节奏,脑子里却总有另一个节拍在弱拍上轻敲:八点。外婆传讯息说晚上做鱼汤,问他们要不要一起吃,她回「好」,又想着八点的事,手指停了停,再补了句:「我可能晚一点到。」
午後一点半,雨生出门前把门禁卡塞进她掌心:「别忘了。」她「嘟」地刷了一下,看他进电梯直到门阖上。电梯门板反出她的脸,像从玻璃里看见一个微微发抖的分身。
三点,她照计画去了书店,把预订的笔拿了。出门时,风把招牌吹得刷刷作响,她把外套扣上,心里像替今晚临时多扣了一颗扣子。四点过後外婆传讯息:「小安功课写得快,六点到你们那边。」她回OK,转身把客厅稍微收了下,冰箱门手印擦掉两遍,像是在准备一个b晚餐更重要的场合。
六点十分,外婆和小安准时出现在门口。孩子手里晃着新的画:「阿姨,第五集!」他看见桌上的规则本,兴冲冲要翻,有晴下意识按住封面:「等下再看。」外婆余光瞥到她的神情,笑容软了一寸,像看懂了什麽,又不急着拆穿:「今天就别看,先喝汤。」
汤很鲜,鱼r0U滑,下肚暖,但她每一口都咽得慢。小安吃完第一碗,抬头问:「阿姨八点要去哪里?我要跟。」
「阿姨等一下要去拿稿纸。」她把孩子的额前头发抹顺,「很快就回来,你跟外婆先看卡通。」
外婆接话:「小孩别乱跟,明天周末再玩。」说完把小安抱过来,「等阿姨回来我们再切水果。」
七点整,雨生发来讯息:「我会提前回,七点半到。」她盯了一秒,回:「好。」又加:「我等一下出去一下,八点前会去拿东西。」末尾踌躇了一下,删了「拿东西」前的「书店」,换成了更中X的「外面」。
七点二十,她进房拿外套。心形叶夹在规则本里,她犹豫两秒,把它cH0U出来放进口袋——像带一个会呼x1的小护身符。出门前,她在冰箱便条上写了一行小字:「我去一下,很快回。门锁我会关两次。」
电梯下行,数字一层层暗。她在电梯镜面里看见自己,不像要赴约,更像要赴考。从住处到信义路口的一段捷运,她几乎把每个站名都默念一遍:**永春、市府、国父纪念馆——**心跳像转乘提示,一次b一次清楚。
七点五十,她推开咖啡厅的门。夏夜还没有完全退cHa0,店内的冷气把外头的Sh热隔在玻璃外。暖h的灯从天花板低低垂下,桌上小花倾着一点白。她挑最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对门,视线在玻璃上映出店内的每一张脸——学生、加班的人、一对在看房子的年轻夫妇。杯口蒸气淡淡升起,她却觉得胃里越来越冷。
七点五十四,那个陌生号码传来一行字:
「你到了吗?」
她把手机放在桌面,打字:「到。」又删掉,最後按下送出的是一个单字:「嗯。」
七点五十七,第二行字弹出:
「你往左看。」
她的肩胛骨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有人把她推往悬崖边多半步。她没有立刻转头,只先把手心里那片心形叶捏了一下——纸的触感让她回想起规则第22条:怕的时候,就靠近。她长吐了一口气,慢慢转过头。
靠墙的角落,一个背影。灰sE薄外套,肩线瘦,头发束成低低的马尾。那个人正在低头打字,手机光把手指照得发白。她没有立刻认出来。那背影抬了抬头,环顾一圈,目光越过她,像在确认什麽,然後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
越近,越能看见细节。她注意到对方的耳垂戴着一只很小的圆环,脚踝处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淡疤。对方停在桌边,声音不高、带点风声里的沙:「你是林有晴吗?」
「是。」她更直一点坐正,「请坐。」
对方拉开椅子,没有急着落座,先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上,像是表明不想被打断。坐下後,她抬眼——那是一张型的漂亮脸,五官清清冷冷,第一眼不像台湾人,第二眼又觉得只是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同类。她开口时,国语很顺,但尾音有很轻的外地腔:「抱歉,用这种方式联络你。我没有别的方法。」
「你是谁?」有晴问。
「跟他有关的人。」她没有绕,眼神直直落在有晴脸上,「我从l敦回来,今天才入境。+44是英国的区码,那个号码是我临时办的卡。」
l敦。+44。那些零碎像瞬间有了彼此的磁X,拼成可读的形状。她的心在x腔里往上一撞,指尖下意识把心形叶抓得更紧。
「我不是来抢人,也不是来捉J。」对方竟然先说了这句,笑意却全无,「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他为什麽会变成现在这样。」
「什麽叫这样?」有晴语气还在找平衡。
对方没有立刻回答,反而从包里拿出一个透明资料夹,里面夹着几张影印件与一张照片。她把资料夹推过来,指尖在塑胶边轻轻敲了一下:「我知道这样很唐突。你可以全都看,也可以什麽都不看。但如果你选择看,请你先答应我一件事——不要一个人承受。」
有晴盯着资料夹,看见最上面那张照片的边,露出一角医院的抬头。她x1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先告诉我你和他的关系。」
对方沉默了两秒,像在权衡用哪一个名词最不会把人推远。最终,她说:「他曾经的——妻子。」
空气像被什麽cH0U了一口,耳边的声音全退了一步。有晴的手无意识捏紧,纸在掌心轻轻一响。她没有说话,喉间却像有一根细刺正被推进去。
「我们三年前在l敦登记,很快又分开。」对方没有给她太多停顿,语速平静,像是把多少次演练过的版本按序打开,「原因不重要,至少现在不重要。我要说的是,他离开l敦时,带走了不属於他的责任,也留下了不属於我的秘密。」
「小安?」这个名字从她喉头冲出来,几乎没有经过思考。
对方的眼睛动了一下,像被猜中,又像早就预料到会被问。「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她用与讯息里一模一样的句子回覆,语气却更重了一点,「小安不是他的孩子,也不是我的。我们之间最深的羁绊已经不是法律。真正把他绑住的,是一场事故,和一份他不愿你承受的真相。」
事故。真相。两个词像两枚太冷的y币,被人一口气扔进她的胃里。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在可以对话的高度:「你今天来,是要告诉我什麽?」
对方把资料夹往前推了一点:「这里有他在英国那份公司的调查报告,还有医院的证明、保险的拒赔记录。你会在里面看到同一个名字重复出现,跟他的短约、借住、还有你们最近被代管公司访视,都不是巧合。他正在用自己扛他不该一个人扛的东西。」
她停了一秒,又补上:「我不是来出卖他。坦白说,我是来还债。」
还债——两字像另一层重量压上来。有晴觉得自己的椅背忽然y得像墙,她慢慢地坐直,让呼x1能稳住:「我可以把资料带走吗?」
「可以。」对方的眼神第一次柔了一点,「但拜托你,读完再做决定。无论你决定什麽,都不要让他继续以为把你排除在外是对你好。」她停了一下,像在替他辩护,也像在指认自己早年的错,「他一直都这样,怕自己是重量,就乾脆变成墙——把人挡在外面,以为那是保护。」
这句话不小心戳到了有晴心里一块很软的地方。她忽然明白那几次他在yAn台一句话没说完的迟疑,也明白那张规则本里他一再写下「不准一个人先退出」的力道来自哪里。她把手从口袋cH0U出来,摊在桌面,心形叶静静躺在掌心,绿得几乎有点滑稽。
对方低头看了一眼那片叶,微微怔住:「你带了这个?」
「护身符。」有晴把叶收回口袋,语气很轻,像怕把桌上的纸吹走,「告诉我最後一件事——你为什麽现在回来?」
「因为我要走了。」对方笑了一下,笑意苦,「我妈生病,我得带她回英国长住。走之前,我想把当年我应该说而没说的话补上。」她把手机拿起来,唤出一张照片递过去,「还有一件事,你可能会b较容易消化:他最近半夜去楼梯间,不是哭,是在跟社工通话。l敦那边的时差,这里的深夜对他们是上班时间。」
照片里是模糊的通话记录截图,英文字母密密麻麻,有个熟悉的机构缩写。有晴盯了三秒,喉咙里的刺像被谁往外拔了一点点,但没有完全拔出。
「我说完了。」对方站起来,退了一步,像把空间还给她。「你可以恨我当初离开他,也可以恨他没有先说。但如果你要恨,就恨那个让人以为Ai是自己消失的习惯。」
有晴抬头,第一次直直看进对方眼睛里:「我不恨。」她的声音很慢,像在把每个音节都确认过才交出去,「我只是……要回家了。」
对方点头,没有勉强:「回去吧。」她像想起什麽似的,低声补了一句:「他也在往这里来。刚刚他有传讯息给我,说他不想再让别人代他说话。」
有晴怔了一下,心脏在x腔重重一撞。她看一眼时间——八点二十一。她把资料夹抱在x前,站起来:「谢谢。」说完就转身往门口走。
门一推开,街上的风把她的头发往後带。她沿着信义路口快步走,行人号志跳成绿sE。她想着规则第十二条「遇到突发,先说我们」,又想起第24条「害怕要说」。她现在要做的,是把恐惧带回去,把我们放在桌上。
转过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街奔过来。雨生。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气喘未定。他一看见她,整个人像才真正把重心放回地面,一步一步跑近:「有晴——」
她没有退,也没有先开口质问。她只是把资料夹往上抬了一点,像举起一个需要两个人一起看的东西,嗓子乾却稳:「我们回家说。」
雨生愣了一秒,点头:「好。」
两人并肩走向捷运口。晚风往地铁口里灌,挤出一点cHa0气。她把口袋里的心形叶捏了捏,像跟自己打拍子:靠近、靠近、靠近。走到阶梯口时,他忽然停了一下,回头看她,眼神里有一瞬害怕,也有决心:「有些事,我应该很早就说。」
她没有追问,只把手伸过去,十指扣住。他x1了口气,像把什麽很重的石头从背上慢慢往前移。「好。」他说,「我现在说。」
地铁风从深处吹上来,带着一点铁的味道。她想:无论真相是什麽,至少今晚我们是在同一侧。就在她要迈开步子往下走时,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掏出来——是外婆的讯息:「小安说想等你们一起吃水果。」
她抬头,看着他,两人同时笑了一下。不是轻松的笑,却是回到轴心的笑。她把手机收好,说:「走吧。先回家。」
地铁一班接一班往来,城市像一个巨大的x腔,x1气、吐气。她把资料夹抱在x前,像抱着一个会刺的真相,也像抱着某种正在长出叶的东西。两人肩并肩下了阶梯,灯一盏盏把他们的影子接起来,一直到看不见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