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错误的生物，注定该受围篱囚禁。愚蠢且无知的人类啊！万万不可逃离，那是神的馈赠，恶魔之礼。」
——摘自《下个自己》塔萝，一七五八年。
距离日出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此刻却尴尬得连月光也不见踪影。
姜雄的处境，简直糟糕至极。
出发不久後，那满怀怨恨的雨终究落了下来。他顶着滂沱大雨，行走於杳无人烟的道路上，几乎要遭到吞噬。
行至此地，平坦的路面早已不复存在，甚至不见任何藏身处能供他落脚休息。
放眼望去，只有无尽泥泞、随风摇摆的诡异山蕨、疯狗扑腾般的大海。
根据李逢政所提供的情报，敌方据点大约就在西北面三百公尺处。棘手的是，经过刚才那番破坏，此处磁场遭受严重g扰——别说定位系统了，就连指北针也无法使用。
但，仙人总是自有妙计。
在磅礴雨声中，姜雄依旧放缓脚步。除了尽可能做到无声无息外，还必须保存一些已为数不多的T力——如此沉重雨势，无非加深了严寒冷峻。在此等恶劣环境下行动，对身心灵来说皆是折磨。
他始终紧贴山壁而行，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艰难地调整呼x1，以半蹲状一路潜行。
直到三分多钟後，他才缓下脚步。
「这个距离，应该可以试试看……」
他顶着大雨，暂时卸下装备，并往口袋伸手探寻。
一番折腾後，他掏出了陈孟川那只高昂的石英表。
「抱歉了，陈老，这表大概和我一样在劫难逃了。」
「要是我能保住这条小命，回头再买一支更好的给你。」
他苦笑一声，将表紧握於手心，准备继续前行。
然而，就在下一秒……
「滴、答」。
姜雄一听，连忙停下脚步。他强忍激动之情，将手表翻正後抹去表面的雨水——定睛一看，秒针正一格一格跳动着。
「你可以理解为，当你进入这种意义上的安全区之後，身上的电子设备就能够恢复作用。」
「这也说明，此时你已经足够接近敌方阵营。」
在姜雄出发前，陈清JiNg辟地分析了一番。
根据他的假设，敌方所掌握的这项武器，技术含量绝对非b寻常。而通常越是高科技的产物，越容易伴随高风险。所以，它肯定也有所谓的保护机制，以及安全的作用范围。也就是说，在一定距离内应该会是无效的，才能保证自己人不会受到这个设备影响及限制。
当石英表恢复转动的瞬间，也同时代表着，姜雄此时正身处敌军阵营之中。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阵窸窣声便自後方不远处传来。
他立时进入高度戒备状态。
草草扫过周遭地形，仅有一处地势低洼的烂泥坑可供躲藏。
他俐落地钻身而入，迅速将Sh泥涂抹於lU0露肌肤。紧接着，一头栽进坑里，几乎完全没入浓浊泥水，只留下些许呼x1空间。
短短十秒内，姜雄已於大雨泥泞中彻底消失。
「啪叽……啪叽……」
敌人的脚步声，与烂泥交织成一首Y翳渗人的乐章。
冤魂将现，杀戮将启；乐声愈急，步伐渐近。
姜雄焦虑地看着自己那壮硕的身躯，他清楚知道，要想隐蔽於此，本就不是件易事。更糟的是，雨势越发猛烈，原本稳稳覆盖全身的泥巴早已被雨水冲刷而落，导致他几乎再次暴露於空气当中。
一旦被对手发现，冲突在所难免。
姑且不论敌方人数多寡，光靠胡祖扬那把步枪，根本难以支撑主动交火。再者，无论敌人身分为何，都绝非易与之辈。
姜雄定睛一看，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朝着他迎面而来。
当交谈声一出，他的心也随之悬至半空。
「这雨是真他妈没完了，我发现……」
其中一名身材略胖的大汉正发着牢SaO，指尖夹着早被雨水浇熄的菸蒂。
「待在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天天傍着那玩意儿睡，身子迟早犯病。」他一面使劲踩踏菸蒂，一面连声抱怨。
「你说咱来这儿意义在哪？这地方和咱家那块地一个样，百年前的产物。」胖子连珠Pa0似地抱怨：「咱两边各过各的，不挺好吗？」
「哼……」
「不是每个人都这麽想的。」
相较之下，他身旁那高个儿的身板虽略显单薄，却有练家子之风范。
他步伐沉稳、气息内敛，语调亦平淡得多。
「这世上的渣子，总占着多数。」
话音至此，两人正好步经姜雄所在之地。
一滴汗珠，自姜雄额间滑落。与雨水混合，滴落水坑之中——他紧握着枪，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所幸，那二人并未察觉他的存在，只是一路向前，走到大树边旁停了下来。
胖子重新燃起菸头，同时，也替瘦子点上一根。
灰雾垄罩的夜，两点火光格外醒目。它们随风摇曳，彷佛雨中旁徨无依的萤火虫。
「呼……伟大复兴呗，光荣使命呗。」
「咱们伟大领导的和平统一计画，就是把咱哥俩扔来一线送人头。」
瘦子深x1菸嘴，在雨雾中吐出一口浓烟。
一见那人啼笑皆非的神情，姜雄的表情也跟着严肃几分。
「Si倒无所谓，老子还真没怕过Si。」胖子牢SaO满腹地说：「但来这儿没睡过好觉，没吃过一餐饱饭，连菸也cH0U不上几根，老子就他妈不乐意了！」
不曾想，激愤过後，竟是一片沉默。
只见胖子一面苦笑，一面把手伸到瘦子面前。
「你瞅，又他娘给浇没了，还咋cH0U啊？」
「C——！」
一声怒吼响彻云霄，将那磅礡雨声y生生割裂开来。
瘦子见状，适时轻拍他的肩，意味深远地说道：「咱是一颗棋，还是颗Si棋。」
他淡然抖去菸灰，随即将菸头投掷出去。
火光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却在半空失速下坠，最终黯淡无光地cHa进泥地。
那萤火虫似的微光，彷佛星火燎原，就这麽葬身在泥泞之中。
他苦笑一声，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过，得亏这场雨，咱俩才能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嗯呐。」胖子不禁叹声：「毛子一来，咱活得是真憋屈。」
「老子真整不明白，队长g啥这麽让着他们？照我说，y起来不完事了？」
「你虎啊？」瘦子轻声说：「人家天天给上头摁着脑袋过日子，已经够闹心了。」
「咱俩该做的，就是啥都不做。」
他拍了拍胖子的肩。「给队长省点心吧。」
躲在一旁，将一切尽收耳里的姜雄背过身去，试图消化脑海里千思万绪。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掌握了更多情报，反倒认为一切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事情走向，似乎与他预想的渐行渐远。
然而，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道闪光正好划破夜空，轰天巨响如虎哮般尾随其後。
爆破声震耳yu聋，现场三人却无一望向雷鸣，反倒全将注意力放在一旁SaO动的草丛之中。
由於草丛就在姜雄身旁，他自然早已有所察觉。可令他意外的是，就连那两名距离较远的共军，也几乎同时意识到了不对劲，甚至已经进入警戒状态。
那蔓生野草里，肯定藏着甚麽。
他们如履薄冰，丝毫不敢大意。
但见二人立时蹲低身姿，拔枪戒备。他们十分默契地分头挺进，踩着极其轻快的步伐，转瞬间便已来到异常处附近。
空气中弥漫的压迫感，令人难以喘息。就连一旁的姜雄，一时间也只能选择隔岸观火、按兵不动。
不料，伴随一阵狂风吹拂，一道极为熟悉的人影却在草丛里一闪而过。
「陈清……」他愣地睁大双眼。
还来不及缓过神来，对方已b近陈清的所在地。
下一秒……
下一秒，陈清就会败露行踪。
「陈清——！」
眼见情势已无转圜余地，姜雄深x1一口气，猛地起身，举起步枪高声呐喊。
紧接着，便见陈清惊恐现身，仓皇举枪瞄准那两名共军。
胖子见状，急忙与瘦子紧贴一块。
「大哥，现在……」
「我知道。」瘦子肃穆低声：「准备好……没到点时都别轻举妄动。」
雨势无情地宣泄，y生生於二队人马之间切出一条鸿G0u。
雨幕宛如一面玻璃墙，使得视线模糊、声音失真。
双方举枪对峙着，谁也不让谁。
「我叫马檀！这位是我亲弟，马武！」瘦子高声喊道：「咱俩同属海刃突击队，我是柴山地区猎cHa0者小队副队长。」
「兄弟怎麽称呼？」
姜雄紧盯着马檀，眼神有些闪烁。
他百般犹豫後，言简意赅地回了声：「姜雄。」
可话音一落，却见马武立刻与马檀交换眼神。
「原来是姜上校，久仰大名。」马檀的表情镇静泰然，语调却微微发颤：「想必，你并不是恰好路过此地。」
他无意识地摩娑枪身，手指紧贴扳机。
「刚才搁这儿，听我和我老弟唠了会嗑，是吧？」
姜雄一听，毫不避讳地说：「是。」
马檀的冷汗混杂雨水而落，对於姜雄流露於表的自信相当反感。
「我总觉得，有些话就该闷在心里，越是害怕被人听见，就越容易成为流言。」他眼神锐利地盯着姜雄。「你觉得呢，姜上校？」
「我也是这麽觉得。」姜雄的语气异常平淡：「所以说，少藏点秘密最好。」
「那是自然，所以我一般不谈论这些。」马檀冷声一笑：「听过我秘密的人，只有自己人，或Si人。」
话音一落，双方之间的僵持几乎昇华至顶点。
「我可不会Si在这里。」
姜雄透过瞄准镜，静默凝视兄弟二人。
「跟谁俩呢？」马檀不甘示弱地回道：「这方圆几里，可都是我的人。」
「这是我的国土。」
「马上不是了。」
「我很快就能证明。」
「用甚麽证明？」
「时间。」
两人一来一往，互不相让。
「时间？」
马檀注目凝神地望着姜雄。「瞅这劣势，你何来时间证明？」
姜雄神sE沉着，面无表情。他不发一语，忽然松手让步枪落向地面。
噗哧一声，枪枝直直陷进烂泥之中。
「合作吧。」他随即高举双手。
兄弟俩见状，彻底看傻了眼。
「哥，这……」马武满脸迷惑。
「这啥意思？」马檀厉声道：「光立场问题，我就该当场把你击毙，遑论合作！」
「立场？」姜雄低声一问：「你的立场是甚麽，入侵者吗？」
此话一出，马檀顿时噤声。
「除了手无寸铁地站在你们面前，我想不到还有甚麽方法能表示我的真诚。」他缓缓地说：「我只求你们帮助我，别让台湾变成战场。」
「其实，战争并非你们所愿，不是吗？」
「还是说，只要能够苟活，就连在岛上屠杀也能成为藉口？」
「妈了个巴子……你敢说俺哥？」马武怒目圆睁，大吼一声：「别拿咱们和那些畜生相提并论！」
然而，马武才正要冲上前去，却被马檀一把拦了下来。
他镇静地望着姜雄，喃喃开口：「你说的对。」
「哥……」马武闻言，不住愣神。
马檀以一笑示意，随即继续对姜雄道：「对我来说，知道自己的Si期是种馈赠，至少代表还能坦然面对。」
「我的确害怕突如其来的Si亡。」
他静默片刻，轻轻叹声：「只是探究我俩的内心，终归是荒诞的。」
「光咱俩搁这对话，上头就足以将我兄弟二人定罪。」
「现实很残酷，重点压根不在於我们想或不想，而是能与不能。」
「你的朋友，我会装作没看见。」
他沉声说：「至於你，我希望你能跟咱回去一趟。」
「如果我反抗呢。」姜雄问。
「不妨试试。」马檀淡声道：「也许混战过後，咱兄弟俩都会Si在你的枪口下。」
「可只要枪一响，就没人能活着离开这里。」
「是吗……」姜雄苦涩一笑，望向对角那头的陈清。
马檀瞥了他俩一眼，表情顿时有些复杂。
不过，见姜雄已不再多言，他便令马武上前将其扣押。
然而这时，姜雄却再度开了口：
「其实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自主选择。」
马武见状，随即停下脚步，与马檀面面相觑。
「你我都是选择之间的介质，看似重要，实际上不过是在催产它的发生。」
「真正的结果，往往都是命中注定。」
「鸟是鸟，岛是岛，海是海……」
「却无一拥有纯粹的自由。」
「唠完没？」马武不耐烦地跨步上前。「尽搁这扯犊子……」
「对不起。」姜雄缓缓低下头去，将双手悬於空中。
「你们做出了选择，我也是。」
「也请原谅我的朋友们，选择把枪口对准你们。」
马檀一听，立刻上前拉住马武，并机警地撇头望向陈清——
可陈情，却仅是茫然站在原地。
「不，不对……」马檀急忙拉着马武低头看去。
「朋友们！」
话音刚落，便见彼此的x口上皆浮现闪耀红点。
天是风驰雨骤，地是层峦叠嶂。狙击红点，在雨幕中晕染成血雾状光斑。
马檀二人抬头张望，彷佛四处皆是埋伏。
「当我把手放下，子弹就会瞬间贯穿你们的心脏。」
姜雄说着骇人之言，却平静似水。
「他们配置的镰刀钛消音器，能杀人於无形。」他淡声说：「只要我想，随时都能离开。」
马檀一听，不禁苦笑。
「口口声声喊着自由，蔑视现实，现在却要避咱就范吗？」
「到头来，你也是T制内的一员。」
「不，恰恰相反。」姜雄喃喃而道。
「我会是T制的改写者。」
「快拉倒吧，Ai咋咋地！」
马武大怒，愤而斥声：「要杀便杀，别他娘磨磨唧——」
「要杀，我早杀了——！」
忽然间，姜雄怒火焚心，猛地发吼打断一切。
一时间，磅礡雨声竟成陪衬。
马檀正想劝诫弟弟，让他别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却见他早已愣在原地，身T不住颤抖——没想到，面对同样愤怒的马武，姜雄居然仅凭气焰便将其彻底击溃。
落在姜雄手臂肌r0U上的雨滴，彷佛能在一瞬之间化为白烟。
眼看一贯保持冷静的他，骤然睚眦yu裂，静默再次垄罩众人头顶。
「咋整？」沉默半晌，马武颤声一问。
马檀苦思冥想，任由雨水在他面部流淌。
透过如瀑布般浇灌在他头顶的水流，他静静凝望着姜雄的光线折影。
老实说，即便姜雄突然爆发了如此激烈的情绪，马檀也始终感受不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
在这之前，马檀更是时刻谨慎观察着姜雄。在他举枪之时，食指确实都是远离扳机护圈——也就是说，打从一开始，姜雄就并未打算对他们兄弟俩使用武力。
眨眼过後，马檀的目光变得锐利。
「和他合作。」他说。
「确定吗？」马武不禁冒出一滴冷汗。
「当然不确定……」马檀细声说：「只是退一万步来说，这和咱的任务并不冲突。」
於是，他抬头望向姜雄，沉淀一会後大声说：「你大可离开的，我知道！」
他领着马武，集合身上所有武器，径直往地上一扔。
两人同时举起双手。
「行了吗！」马武大喊一声。
姜雄见状，轻轻地摆了摆手，像是在打着信号。
马檀将视线紧锁於他身上，半刻不敢停歇。
当姜雄放下双手时，马檀随即低头一瞧，直到看见红点消失，这才终於松了口气——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却着实深感自己将要停止呼x1。
「用土遮起来。」姜雄指着地上零落的枪械。
「然後呢？」
「带我回你们的营地。」
马檀一听，与马武轻声交代了甚麽，接着便迳自来到姜雄跟前。
「这不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吗？」他问。
「能一样吗。」姜雄淡声回：「几分钟前，我还是人质身分；现在，我们已经站在同一阵线。」
「有些事，我非得亲自去厘清才行。」
「你也有家人。」他说：「我相信，你绝对能理解的。」
马檀听完，沉寂许久。
一会过後，他缓缓伸出手，轻声说道：「姜上校，老实说，我看不见你成功的可能X。」
「但我敬佩你的JiNg神。」他淡笑一声：「或许，你能带我Si得瞑目。」
「我俩同意和你合作。」
姜雄听後，微微一愣。显然，他并未料到马檀会有如此回应。
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与马檀握手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