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还带着雨意,玻璃穹顶上顺势滑落一列列水珠,像从夜里延续到白日的细长乐谱。迎宾部的灯在七点半准时亮起,光沿着红毯的纹理铺开,把大厅的骨架g勒得清楚而安稳。方安雨b规定时间早到半个钟头,她把外套搭在椅背,夹板压在手臂内侧,沿着动线缓缓走。近看花艺,她指尖在花头与枝叶间轻触,让两朵百合微微偏向通道,避免正面直对镜头;远看指示牌,她後退三步,将架座旋回一条不易察觉的角度,使文字在第一束侧光下不会过曝。细节一一归位,她才把笔尖按回夹板的弹簧侧,画下第一个g。
「主任,二号门迎宾板反光。」对讲机里传来男同事压低的声音。
「调低十五度,加雾面。」她回,语气不急,像把一条绷紧的弦轻轻按准音。
她继续前行。红毯折角被她指节抹平,安保站位後退半步,避开摄影第一机位的视域;备援cHa座以黑布覆住,只留一个不显眼的开口。她习惯在这段空场时分,听整个空间的呼x1,冷气口的细响、布料摩擦的低声、金属脚垫与地面咬合时轻微的颤。只要这些声音不刺耳,日间的人声也就能被妥帖地容纳。
电梯在背後「叮」地一声,她未回头,也能从脚步的节拍辨出来人。仇少齐走过来,雨水在伞骨末端聚成一滴,落进接水槽里不动声sE。浅sE衬衫在晨光里显得极乾净,他的视线掠过她刚调好的迎宾板、花柱和摄影座,最後落回她脸上。
「昨晚没睡好?」声音低而稳。
她怔了怔,才弯了弯唇角:「还行。」失眠的事,她没有打算交代,也没有打算把那封深夜重读了三次的国际邮件搬到清晨的桌面上。
他没有追问,只淡淡说:「今天别跑太多,我让人替你分担。」语意平和,像替她把一部分看不见的重量挪走。
她点头,没多说什麽,夹板翻到第二页,笔尖落下时指腹的力道轻了些。
九点四十五,第一批宾客提早抵达。琉璃吊灯落下碎光,水晶杯沿在托盘里相触,发出短促而清亮的叩。迎宾队伍站位呈弧,礼仪小姐的微笑在口罩上方停住恰到好处的弧度。安雨立在转角,眼神在三个点之间迅速移动:摄影一机、主通道、贵宾休息室。她抬手,向安保做了一个几乎不可见的手势,後者便顺势後退,把视野让给镜头。
临时变故在这样的平顺里冒头。翻译耳机第一批电量不足,提示灯忽明忽灭;主持人的无线麦在检音时出现间歇X底噪;一位重要的海外投资人因前段航班延误,抵达时间再度往後顺延。讯息在对讲机里交织着响,像突然加快的节拍。
「翻译耳机换成B组,先从右侧通道发;主持人改备用麦,技术把主扩下压一格,先过滤底噪。」她按下通话键,简短陈述。又侧身对品牌部说:「茶歇提前十二分钟,乐团先走第二段。」
她说话的速度不快,每一个词像把散开的线拉回手心。乐团的长笛先入,琴弓紧接着落下,音场在空间里平铺开来,把延误的空档柔软地遮住。她看向前排高层席,隔着人群和灯光,恰恰和少齐的视线对上。他没有做任何惊慌或介入的表情,只在她视线停住的那一瞬轻轻颔首,像以沉默的方式批准了她所有临时调度。
新的麻烦随即出现。二号门口微风卷入一缕雾气,使迎宾板在某个角度再次反光,摄影师抬手遮了一下眼。她一步到位,让同事拔高花柱五公分,让花头在那个角度上成为自然的遮挡;同时把指示牌向内收半个鞋宽,给摄影机留出更顺畅的转场弧。两个动作像是分别按在节拍的强弱拍上,秩序因此听起来更好听了。
十点二十五,第二架接驳车抵达。她以为可以把呼x1放缓半拍,对讲机却在此时「兹」地响了一下,贵宾休息室内有人临时要求素食茶点,且指定不含蜂蜜与芝麻;厨房的备料里刚好只有用到芝麻油的冷盘。她没有皱眉,只吩咐:「把水果盘换至贵宾室,蜂蜜标注移除;热食改蘑菇清汤;三分钟内补到。」话落,她已抬手向茶歇区做了一个手势,茶歇主管会意,从後场推来不在菜单上的备援餐车。
这种对突发的预置,来自她对不确定本能的防备。她想起那封邮件:教授语气克制,最後一句若能重返国际舞台,将大有可为在黑夜里像一盏小灯,亮着不灭。她把那盏灯推到心底深处,对自己说:白天先让每一盏场灯亮得稳,再去处理心里那一盏。
一阵极轻的风把她的思绪带回现场。她收住眼神,转身时,少齐恰巧站在她左後一格,不动声sE地将她肩上的一束聚光稍稍挡掉,那束光一直在她发际停留,易使人疲乏。他并未说话,只是用身形替她遮了一小片刺眼的亮。此举若有其事,又像什麽也没发生。她没有回头,只在对讲里补了一句:「二号门沿线加两盏辅助灯,角度下压。」像是替他的无声举动找到一个制度化的出口。
她在动线边稳稳站了两小时。直到第三段流程顺利合拢、翻译耳机全面更换完毕、主持人顺利收束,她才把夹板从臂弯移到掌心,指节缓慢地松了一次又一次。
午後的光从玻璃顶上倾斜下来,像给空间披了一层薄薄的暖布。撤场的人各司其职,卷线、收桌、把小物一个个放回标记好的盒。安雨在前台把更动过的名单重新打印,钉成两叠;在角落桌面,她留了一个透明资料夹,内里夹着刚用过的白表,她习惯留存所有意外的痕迹,晚上要做一份短报,把原因与解法像地图一样画明白。
「喝点水。」一杯温水递到她手边。她握住杯身,指腹碰到温度的一瞬,有种被安置回现实的踏实。
是他。近距离的光让他的轮廓不再锐利,眉眼沉着,却透出一种不需要语言的关切。他垂眼看她一秒,「下午让人守二号门,你去後台。」语气平静,说出口便像规划好的调度。
她点头,没矫情地说不用。她知道他很少用我字句承担细节,但他会把安排的结果推出来,像把一张稳妥的地毯扩到她脚下。
後台更需要她。她把各部门刚刚填写的纸条摊在桌上,三秒钟内分门别类:音控、灯光、翻译、餐饮、礼仪。每一张纸条上都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与时间戳,她用红笔把共X圈出来,g扰、延误、过曝;然後将解法在旁注记,像给一首曲子的反覆段落写出更顺手的指法。
忙乱终於退去,空间像是左右两侧的窗一起推开,风进来,带着银杏叶淡淡的青味。她倚着高脚椅坐下,刚把杯边水痕擦乾,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看一眼——是内部群组的结案通知;再看一眼,收件匣最上方仍静静躺着那封邮件。她没有打开,仅让目光在标题上停住一秒,就把手机倒扣在桌面。她不想让任何人的名字,在此刻的安静里抛出回声。
h昏到来时,窗外的云像被谁轻轻搅了一下,层次有了细微的变化。廊下银杏的叶一层一层折出微光,像把晚霞拢住的帘。她把最後一张临时名牌换回正稿,钉枪落下的声音清脆,像在页尾打了一个小小的句号。
「走吧。」身後传来他的声音。
她转头,看见他站在半步之外。视线对上,他眼里的疲意b她想像得更深。她忽然想起上午那束被他悄悄挡去的光,心里升起一阵微妙的酸。她点头,把钉枪放回箱子,两人并肩走过正厅。工务在远处收线,拖轮滑过地面的声音很轻,像有人用笔在纸上画一条不想打扰人的线。
老宅侧院b正院更安静。银杏树在头顶拢起一层浓密的叶Y,风进来就被细细切碎。她在石阶坐下,将资料夹摞成一叠放在身侧,双手交扣在膝上。少齐坐在她右边,两人之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疏远,也未亲近,像是刻意留下的一道空白供夜风行走。
「今天有几次,我以为你会走近一点。」她先开口,声音柔,没有责备。
「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他答,没有修饰。她想到二号门那束光,想到他站在廊端向安保做的短促手势,想到下午他让人替她守门,她把那些画面放在他这句话的旁边,一切便齐了。
她看着树影,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只是习惯了我在?」语气很轻,像把一张纸放到桌上,不摔、不推,只是轻轻放下。
他侧过脸,目光沉下去。沉默在银杏叶的沙沙声里拉长了一息又一息。他像在慎重地挑字,最後说:「你低估了自己。」
她低笑了一下,笑意里有一点被戳穿的无奈。「我不是要听好听话。」她看着夜sE,「我只是想确定,不是因为用了很久,所以舍不得换。」
他没有马上反驳,反而把视线投向远处的廊灯。「你知道我不太说因为我的句子。」他停一停,才补上:「但有些安排……的确是为了你。」
她偏头看他。他没有看她,像是把心里的线沿着廊檐慢慢往外放。「你不在的时候,迎宾部也能运转。」他说,「只是节拍会变。我不喜欢那样,不是因为错或对,而是因为我习惯你的准确。」
「你看,」她低声道,「你还是用了习惯。」
他终於转过脸,视线与她正面相撞。眼底那点疲意被夜sE溶解,留下的只是一种近乎固执的稳。「我在意准确,」他说,「但我在意的准确,来自你。不是工具X的替代。」
风穿过叶缝,轻轻地答了一声。她没有再追问。她想,他能把这几句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把他那条一向笔直的语言,往她这边挪了半步。
安静里,她忽然伸手去捡落在两人之间的一片叶。银杏叶的柄很短,她只能用指腹去夹,夹到一半,叶边在他指背上蹭了一下。碰的那一瞬很轻,轻得像风刚掠过水面。他没有躲,也没有把手往她这边挪近,只把手指弯了一点,让叶柄更容易落到她掌心。她垂眼,谢谢两个字没有出声,却像从喉咙悄悄落下。
「晚上地滑。」他说,「回去的时候慢一点。」语气自然,像每晚都会发生的对话。
她点头,把那片叶夹进资料夹最後一页。抬眼时,他正看着那枚叶尖在塑胶透明页上投下的影。她忽然生出一个很近、很小的念头: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离开,她会把这页带在身上。不是为了怀念,而是为了在某个需要准确的时刻,打开它,告诉自己,节拍还在,等他回来接上。
「那封邮件,」他忽然开口,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把话题调了回来,「我没有回覆。」他似乎知道她看见了,却没有拆穿她的犹豫与内疚。「不是因为拒绝,」他说,「是因为我在想:如果要走,就要多带走一些。b如,把这里的方法带过去;或者,把那边的资源带回来。」
她心里一紧,下一句不自觉就跟着落下:「那我呢?」
他看她。「你在的地方,节拍就稳。」他把下午那句话说得更缓、更清晰,「这不是说场地,是说我。」
她没有接话。夜sE像一张无形的絮,把她那些浮起又沉下的问号都轻轻按住。她不知道该把这些话放哪里,先把它们放进安静里,也很好。
两人起身时,回廊的感应灯依次亮起,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截断、再拉长。走到分岔,她停了停,像是要说什麽,又像只是想听他鞋底在石面上最後一次落地的声音。
「晚安。」他说。
「晚安。」她答。声音很轻,却落得准。
回到房间,她把资料夹放在桌角,打开电脑。收件匣仍旧把那封邮件顶在最上方。她没有点开,先把今天的异常记录逐条键入简报,把时间、现象、原因、处置与改进逐栏填好。指尖落在键盘上的节奏跟白天没有差别,准确、乾净、没有多余的拖尾。文字排成方整的方块,像一个个可复用的段落。
做完,她才让游标停在那封邮件上。视线在标题上停了三秒,她x1了一口气,点开。熟悉的英语在屏幕上摊开,教授一贯的克制与Ai惜在字里行间。读到最後一句,她把背靠在椅背上,让椅背与肩胛之间贴紧,再贴紧一点。她把窗口缩小,又放大,最後关掉。不是逃避,是把判断的时间从夜里挪到白天。
她cH0U出一张白纸,写下三个词:远程覆盘、双线同步、文化转译。写完,她忽然笑了一下,它们看起来像一份工作备忘,实际上又何尝不是给未来的一张通行签:如果真有一天要让距离进来,那就让方法先去铺路。
手机在桌面震动一次,来的是一条极短的讯息:
【回房了。】
没有署名。她也不需要署名。
她回:【好。】指尖停半秒,又补了一句:【明早我七点半在场。】
对方很快回来一个点,跟白天那个点一样,简单,却把一件事落了锚。
她把那片银杏叶从资料夹里取出,放在台灯下对着光看。叶脉清晰,像一条条流向同一处的河。她把它又小心夹回去,关了灯。黑暗铺过来时,她听见窗外的叶在风里答应了两声,很轻,像在对夜说:稳。
她躺下,意识在枕边化开前的最後一刻,想到一个不起眼的细节,白天那束被他挡掉的光。如果关系也有光的角度,她想,至少今晚,刺眼的部分被挡了一下。距离仍在,但边界被描清了;她知道下一步该走在哪一条线上,既不越界,也不退後。等到哪一天,对方终於把我这个主词说得更靠前一点,她就把那片银杏叶从书页里取出来,按在他的掌心里,让他看它如何在光底下完整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