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踏道问心 > 第十四章:市井一盏,风向在东
    晨光自山脊倾下,将青石阶上的露珠一颗颗照成细碎的银。

    陈知衡立在玄曦宗山门外,已换上一身素白道袍。衣襟简素无纹,背上负着一柄长剑,剑穗雪白中隐隐带青,随风拂拂;腰间一枚云纹玉佩,温润如水——皆是临行前同门相赠之物:白霜璃所系的剑穗,清冷而安;云泽与楚诡尘共择的剑,出鞘轻利;诸葛紫夕留下的玉佩,配於腰上,像将一声「平安」挂在心口。

    山门旁巨石横陈,其上三篆——玄、曦、宗——笔道苍劲,苔痕如浪。他伸指按过刀痕,粗砺入骨。视线越过门额,远处问心林无边,雾sE深绿,如海cHa0缓涌。他抬步入林。昔年每一步都要被问一句,幻象百态;今日他心境平整,无波无澜。雾至眉心,像撞上一面清镜,自行散开。鸟惊又落,足音落叶,如走廊下。

    ——问心不止於破,能坦然而过,亦是问。

    山规第二十五有戒:山下之政不预,妖祟屠境必出;人命急,可从权。

    师训:手可扶人,口莫夺理。

    他穿林而出,不回头,像将一本读过千遍的经卷合上。低声道:「问心已定,何惧再问。」

    林中一炷香,林外半载。

    出林之後,他沿官道东行。日间以步代骑,夜宿庙檐客舍。

    微尘映心不常开,仅在必要时推一线:只推一线,不涉深海;三步之外,一寸之风;三息之内,不作续力。不夺人意,不移人命——止伤、定器、抚势,以此为度。

    过破桥,见樵夫踏空,他左袖末一寸贴住木桩,借力把樵夫肩背往桥心带回半步,尘意轻动,映出他近来之执。

    樵夫善是一口要留给幼子的热粥;过是昨夜偷砍官材一截。因由:冬冷米短。

    救人,先救当下之跌;理帐,当留给来日之心。

    遇挑担郎,绳结勒肩。

    轻轻一指,结位悄然移出锁骨,肩息立稳。

    此人常替邻寡妇挑水,却好逞口舌。只因有人夸一句「壮」。

    可好力气,不必靠嘴证明。

    县道狭窄,里正与猎户争路。

    他先退半步,把雨後泥洼里最浅的一线让出。

    里正心口烫,为病母;猎户眼里乾,欠人三吊钱。

    世路窄时,先让一人过去,两边都宽一寸。

    玄曦宗附近,虽是王朝治下,但距离近了,宗门偶尔也会管一管。

    斩妖除魔、荡匪、开工招工,皆偶尔为之,但不与王朝争权,因此倒也不像其余地界那麽乱。

    午後,他入一座平野小镇歇脚,这里位於问心林偏南位置。镇名不着录,街口一株老槐,根下石兽被孩童坐得发亮。清音茶楼居市心,二层临街半窗常开,能把风声与人语一并收进盏里。

    他在二楼靠窗落座,草笠挂椅背,点壶茶、一碟豆g。楼下正搭场说书:一张毯、一块醒木,说书人襟口cHa一支雉羽,嗓门不刺耳,却耐听,是练家子。旁桌有个卖符纸的老道,眼里混浊;其善,为寡妇代书愿文不取分文;其过,才不逮却好以道法市利。

    醒木一拍,说书人拱手笑道:「列位,今儿说一桩东边的见闻。真假我不敢管,诸位就当个故事听。」

    台下有人起哄:「胡说也要胡得像些。」

    掌柜咳一声:「当故事听,且喝热茶。」

    一桌跑船的闷声道:「你说,我听。」

    说书人不急,先摆动作:右手高举如长枪,左掌横作盾,腕微内扣;随即又以茶盏一兜,盏面水纹先起後平,低声道:

    「那天,海风先没,彩旗都不抖,连店招绳也不摆——海面跟镜子一般。

    天边像给人轻轻一扯,裂出一道黑缝——云裂了。

    岸上那尊老神像立了许多年,翅膀像是松了口气,羽毛一片片往下飘,如秋霜。

    有娃子仰头就喊:神来了!娘亲一把摁回去,手心全是汗。

    人一多,石头就跟着多。总要有个带头的。那人先小声说句对不住,就第一个扔。

    第一声,不重;第二声,就重。」

    楼板下头,有小孩悄悄咬住了衣角。

    角落老者轻叹:「海一声不作,才叫人怕。」

    有人笑接:「这石像怕是要碎了吧。」

    说书人顺着两头气口,收了笑意,压低声线:「到後来,海一声不吭,只听见甲片在青石上打滑——似钢与石相摩。有胆大的刚yu近前,浪声像在劝人:别动。再往後,各回各家,还有人把石子踢进海里,道:不看也罢。真假我不敢保,各凭诸位香火。像坏可补,心坏难补。」

    醒木三敲,场口落住。

    二楼这边,一个小童端盘上楼,脚尖一磕阶牙,盘沿一只碗溜脱,朝柱脚摔去。

    碗口触地,沿口崩成四瓣,细碎星子四散,朝人鞋面窜。

    陈知衡目光一收,不起身。指节在剑鞘上轻轻一扣——「嗒」。

    声不大,却清。

    尘意自指腹铺开,如细纱自桌檐垂下,三步外沿木阶、过地缝拂过,将最尖的碎片一片片拢向托盘。托盘边缘微微一颤,碎瓷像被春水推了一寸,自行靠拢;较厚的四瓣仍留原地,没有乱飞。

    他目光一敛——三息已满;此举止伤而已。

    好手,先止伤,再收场。

    小童尚在慌,忽觉盘边一沉,低头见碎片乖乖靠在一处,忙将Sh布覆上,连声道谢。楼下掌柜抬头,抱拳道:「劳烦道长。」

    台下一片窃语。

    「隔空?」

    「巧合罢了。」

    说书人顺水推舟,笑道:「诸位看,先把手放稳,多半事便过了。」

    一桌读书人捋须道:「若真有像毁,礼教可安?」

    跑船客闷声顶回:「先有风停,再问礼安。」

    两人相视一笑,不再拗。

    有人抬声往二楼喊:「道长可是往东来的?这里再走几年,便是海边。可要去看个详细?」

    众目俱上,茶楼一时静。

    陈知衡只把茶盏旋了半寸,盏面映出半截天光与槐影。他在心底打两桩算盘:东去沿途,过三县、两州府、一道关;可行小事、观人心。若海边真有裂,当先看器,更看心。

    他起身结帐,把茶钱与碎碗钱一并搁下,向掌柜颔首,对说书人作揖。那人笑回:「小人眼拙,只述所闻。」

    临下楼,他经过槐下窗棂,见一孩童正踩石兽yu攀枝,便抬手虚扶一把:「慢些。」孩童落稳,回头咧嘴一笑,缺了一角的门牙在日光里亮了一下。

    ——修武有时是止戈;世间好功夫,先让人不受伤。

    出得茶楼,风把市声吹得疏疏落落。纸鸢摊子前,竹篾扎的青鱼被拉起,鱼尾在风里颤,牵出一缕细光。街尾云层不像先前「轻轻一扯」,而像有人在背後拈了一缕缘线,东方的亮被挑出一线来。

    有人又问:「道长往哪走?」

    他笑道:「风往哪儿,我便往哪儿。」

    他向东。

    出镇不远,便是集河。河边石驿,三道渡。日将西斜,渡口纷杂。

    河滩上,巡丁扣住一个细瘦少年,少年袖口鼓鼓。

    少年善是每日在祠前替亡母折枝小花;过是偷布店边角,裁给妹妹缝鞋。无奈,因鞋破,天又寒。

    陈知衡足不动,轻叹口气,微尘映心轻推一线,指腹朝巡丁拂出一寸风,像把人的怒气往回按。

    他下堤两步,举止有礼,淡淡笑道:「袖里是布角,不是钱。布掌愿不愿意卖边料?」

    布掌原就犹豫,见有人打圆场,顺势哼了一声:「给钱。」

    少年红着眼,m0出两枚铜,还差一枚。陈知衡把茶楼找回的一文搁他掌心。

    欠的先还,错的先补;此非预政,只是不让今日再添一口寒。

    转身。

    另一头,一匹瘦马惊嘶。车夫勒不住,车中有孕妇。

    他指腹一合,三步外挡出「一寸风」,马鼻尖一冷,四蹄沉住。

    车夫夜不成寐,为欠行会三吊;孕妇肚里胎位微偏。

    只把车辕向外一摆,让车轮离G0u沿远一寸。

    一寸之移,胜百句安慰。

    渡屋里,老医摆炉抓药,手抖得厉害。

    老医善是挂单不取钱;过是Ai往药里添酒强身,只因腰痛许久。

    他缓缓走进,捏住药包,往上提半寸让秤杆平,留下一句:「酒少些,药才真。」

    微怔,点头作揖。

    傍晚,集河边的钟声一响,b午时清一寸。行人多未察,只有挑担郎停步张望。那声像从铜里醒,又像从远处传来。

    天sE更低,东边的云像被细指一拨。鹄鸟起落,河光被翅尖切成碎碎的亮。

    他沿河岸行,手握刚用二十文钱买来的杂记,计着路数:

    第一站,槐州·青丝井绳——传言井里垂一缕青丝,不盈一寸,夜半自作绳结;

    第二站,东陵·裂模石痕——工坊石模无故生细纹,铸器必折;

    第三站,临海关·夕鼓不鸣——关鼓连月日落不响,巡更称其「风哑」。

    路直,人心曲,但急不得,需一处处理顺。

    若世有裂,先补其心,再补其器。

    他把草笠往下一按,让风从笠檐底下过去。步子不快不慢,像从容地走向一场场未完的问。

    他方才道:「风往哪儿,我便往哪儿。」

    话音未远,街背後忽传细细一声——纸鸢「叭」地断线。孩子呆住,仰头望着那条青鱼在风里无声翻身。

    集河的钟恰在此时再响一声,远过人声,近过晚风。跑船客抬头,却只看见一个白衣背影,与风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