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踏道问心 > 第十五章:乱界初见,初临青溪
    出镇六十里,官道渐窄,两旁荒草过膝。里程桩本该每十里一根,这一带不是缺桩,就是字被人私刻私涂,只剩刀痕。路桩上有人用红线串了几节鱼骨,作避邪的小物,风止不响,只晃。天边的云像被人拈了一缕缘线,东方的亮被挑出薄薄一线。

    玄曦宗巡护不过百里;过此,风声自乱。

    坡下有人横了一道绳。绳上穿满铜钱眼,晒得发黑。三人挡道:两个年轻的持短弩,老的一个披着旧军袍,嗓子哑:「路上捐,不多收;每担两文,每人一文。」旁边还有巡丁晃着木牌,只收银,不验路牒,口里含糊一句:「图个心安。」说罢转头便去隔壁书符摊上买纸钱,纸上墨未乾,真假难辨。

    挑担的货郎止步,额角汗落到颈後,身後一个孩子抱着半张乾饼,一边嚼一边盯着地上那串铜钱。

    陈知衡停住。微尘映心只推一线:

    ——老者右手虎口厚茧,像常年握鞭;左膝旧伤遇Y天会cH0U。

    ——两个年轻的眼神浮,胆全系在弩弦上;弩臂用的是旧柳,b新木软半分。

    绳结打得匆,Si口在左,活口在草丛里。

    他不讲道理,只向前一踏。三步之外,突有一寸之风沿草尖擦过,绳结的Si扣松了一出,铜钱「沙啦」一散,活口自行滑落,像凉水泼在嗓子眼。两支短弩弦微震,未离槽。

    他弯腰把两文压在散开的绳头上,眼神透着冷,淡淡道:「路,大家走;钱,你们拿。弦,别乱放,人会Si。」

    老者咽了一口唾沫,骨节发白。年轻的望他一眼,眼角cH0U了一下。老者终於把目光落回地上,嗄声道:「……走吧。」货郎连连作揖,带着孩子匆匆过绳。孩子回头看那串铜钱,眼里全是饿。陈知衡把手里剩的半块豆g递给他,孩子怔了一瞬,接过,咬下去时手都在抖。

    队伍散去,原地只剩三人。年轻的一个沉不住气:「老发,这就放了?我们再不收,家里那口人……」

    老者把短弩按下去,眼底一瞬的狠意像被什麽压住:「你们见没见过那种眼睛?见过的人,最好少说话。」

    救急,不立理;理,要等他们饿过这一遭再讲。

    ——

    再走四十里,荒碑横卧路侧,碑上的字被雨打斑驳,只一个「南」字还稳。远处忽有剑光如裂空,两道遁光在云下贴地相逐,一赤如火,一青如雷。声势到了近地,田畦的稻穗一齐伏倒,屋檐上的草束「哢」地断一排,蜂箱翻倒,嗡声一裹,像一团黑绒涌出;J在篱内乱飞,妇人抱着婴儿蹲在门槛里,一动不敢动。

    赤光一压,青光挫开,两GU劲风贴着地皮扫过来。陈知衡不抬头,只一步进了最近那家篾棚下,指腹一合,把垂下的檐草向内一扯,檐草成帘;再吐一口极细的气,一寸风自帘後推出,把近地那一缕冲击y生生抬高了半尺。屋里的老妪像被人从水下捞出来,耳边轰声过去,声不大,却清。

    赤青两光擦着村头庙脊掠远,天边遥遥传回两个字,像从牙缝里挤出:「无趣。」庙檐的神将手里木戟断了尖,掉在地上,滚到井边。

    老妪颤着手把婴儿抱紧,抬头朝他连说几声谢,声音都在发抖。她没看见的是庙脊下那道细细的裂——贴墙的泥已松,下一场雨,半幅墙会塌。

    隔壁院里,一个少年抓着门框,眼里亮得像火:「爹!你看到了不?原来当真有仙!」

    他的父亲脸sE发白,捂住他的嘴,手心全是汗:「别说。」

    院门里,破铜镜歪挂,镜面裂纹映着远空的残光,如鳞。

    道不在高声,先不伤人。

    但不伤,不等於无事。稻穗会再立起,墙要有人去补;被掀翻的蜂箱,蜂子会蜇小孩。仙祸走了,檐下的人还得过日子。

    ——

    又行五十里,界碑在望,石上刻着「槐州」,下边有人用黑炭字反覆抹写「夜井慎汲」「有怪」,又被谁抹掉,只余一片灰黑。这一线以外,山门法钟已听不着。这段路上,妖祟的先兆开始露头。

    一处小祠前,狗对着井口低吼,毛全竖。夜里井沿冒白气,到天亮才散;此刻只剩Sh痕,白气方才贴着石栏"「嘶」地一缩"。井栏石被手m0得发亮,边沿却新添一道油亮。祠中供的不是神像,只一块风化的石头,上cHa三柱香,灰断得整齐,像被人剪过。

    一畦稻田的水,逆着小渠倒流了三息,又像什麽都没发生。田埂上放着一顶破斗笠,笠檐内侧钉了一段短细丝,末端抹蜡,风一吹,就垂一寸又缩回。

    背篓妇人压低声音:「道长,昨晚有人说井里垂发,自会打结,套住人的脚。」她补了一句:「报官也没个人来。」

    她身後的小nV娃睁着眼,脚踝上有一圈新青。妇人没说的是:昨晚半夜她丈夫回来晚,市上卖符纸的老道说井有怪,劝她买符;她舍不得钱,把nV儿喊醒,一起去看——结果孩子被井边草根绊了一跤,脚踝肿到现在。

    他只道:「夜里别汲。先绑井盖,明日再看。」。

    像可补,心先定;水可清,先别扰。

    妇人看了他一眼,点头,却把眼睛转回祠里的那块石头,像还不放心。

    ——

    入夜前,他借宿破庙。破庙的泥墙被人拿火烤过,墙上留了焦黑的半月印。更深,更梆「叩」的时辰不对,先早了一刻,後又断一回;远村夕鼓不鸣,只余狗在巷底吠。庙外树影摇,风从残窗进来,带着cHa0气。

    庙里还有两拨人:一拨是赶路的商队,把货包围成一圈,外头封着油布;另一拨是三个外乡人,衣服新,鞋上泥却旧,坐姿像刚学过拳,膝盖不敢分开太多。商队里一个中年汉子在分粥,给自己那碗只盛半勺。他的妻子把碗往他那边推了推:「再添一勺。」他不接,摇头:「孩子大了。」孩子正睡,呼x1细细。

    角落里,那三个外乡人低声嘀咕:「师兄说这边妖多,容易立功。」另一人道:「真遇到了呢?」第一个笑:「你怕?」第三个抿嘴,没说话。微尘映心轻推一线:三人「善」有之,「过」亦有;善是路上碰见老妪会帮忙;过是白日里明知市上卖假符,故意不拆穿,想看笑话。是因少年心里喜闹。

    粥刚分完,庙门外有人影一晃。两个影,肩峰像被沉重的什麽压过,走路一高一低。商队头领立起身,手搭在刀柄上:「谁?」

    门口的人不语,把包袱撂在门槛上,退了半步。打开包裹,是几条腌鱼、两袋粗盐,还有一把破铜镜。商队头领皱眉:「买?还是借宿?」

    门外的人终於说话,嗓子哑:「换饭。走了一天,没碰上村子。」他们不敢进庙,站在稀薄的夜sE里,像怕沾了香火。

    商队的nV人把粥端出一碗,递到门边。那两个人接过,低声说谢,手抖得把粥溅了一点点。外乡少年其中一个凑过来看,笑了一声:「这也叫江湖?饿得像猫。」他说得不大声,声不大,却清。那两个人听见了,没抬头。

    陈知衡把草笠挪到身侧,没有说话。师训:手可扶人,口莫夺理。他只用眼角看了一眼那把破铜镜——镜背刻的花纹是东陵的石模常用纹样,边缘裂了一道细纹,从「hUaxIN」伸出去,像一根细刺。他把这条记在心里:裂模石痕,或不止在工坊。

    ——

    半夜,风忽止。庙外的草像被人按住。黑影底下有簌簌声,像很多小腿在匆匆爬。商队那个孩子被惊醒,嘤嘤哭,他的娘捂住他的嘴,在孩子耳边说:「做个梦,做个梦就好。」

    香案灰里忽明忽暗一点蓝绿的小火,像有人在里面轻轻地吹;门缝底下,一小截细丝被风从外面送进来,贴着地滑过。外乡少年握住了剑柄,指节泛白:「妖?」

    那点火忽然「噗」地一亮,照见屋角老鼠眼的亮光,又暗下去。一小团灰飞起来,落在孩子的额上。孩子「呃」了一声,眼睛半睁不睁,像被梦压住。孩子娘吓得手心冷,几yu呼救。

    陈知衡抬起眼皮,微尘映心只推半线:火不是火,是鬼油滴在香灰里遇cHa0一亮;细丝末沾蜡,遇暖黏、遇冷缩;灰里混了迷香草末。手法不高,却足够骗夜里的心。

    他在地上一敲——「嘟」。地缝里细丝像被春水推开,滑到墙根。他不去揭那团灰,只把草笠扣在哭醒孩子的额前,像一片小小的夜。呼x1渐稳。

    少年跃跃yu试:「道兄,要不要出去看看?」

    他摇头:「夜里别汲,先绑井盖,明日再看。」

    少年不服:「这不是井!」

    他笑:「人心像井。」

    少年噎住,悻悻退回角落。商队头领厚声道了句谢,声音很低。庙外夜sE里,有影子往祠那边退——脚步细,不像人。更梆很久才又「叩」了一下,像有人在梦里抬了一下手。

    商队头领悄声一谢,不再多语。

    ——

    黎明前的风最冷。庙门外的露,像碎银。天边微白,界碑「槐州」二字在晨光里露出棱角。商队上路时,头领拱手:「多谢昨夜。」

    他笑:「镜背这纹在东陵常见,你们小心别带到关卡。关上搜严。」

    头领一怔,点头:「记下了。」说着便把那把破铜镜留下,看着像想再说什麽,终究只是抱拳作别。

    外乡的三个少年也起来,捆剑束衣,眼里一夜的火退了半寸。那个先前嘲笑的人走过来,对孩子娘拱手:「昨儿…是我失言。」孩子娘嗫嚅了几下,终是憋出一句:「都是路上人,走好。」

    陈知衡拾起昨夜随风进门的细丝,捻在指间,油腻如蜡。这玩意儿,他已见过两回:一次在井槛,一次在斗笠内沿。串起来看——有人在做局。

    是谁?为什麽?要让人信「井有怪」,还是要有人掉下去?

    剪香、上蜡、滴油——手都一样,心也一样。

    他不急着拆。也不夺人理,先扶着人走。

    界碑背後的小庙里,那个敲更的老兵打盹醒来,手边更梆斜靠。风定,更梆自己轻撞了一下——「叩」。老兵一激灵,四顾,只见一个白衣背影过桥而去。

    他跨过界碑,入槐州。东边的云像被细指一拨,天光泄下一道更亮的口子。前路写得很明:

    第一站,槐州-青溪县

    这一回,不会一到便解。人饿、心乱、手巧者弄鬼——每一样都要费一番手。道不在快,贵在不伤;理不在多,贵在有人能听——先不伤,後说理。

    既入凡,则为凡。若凡事皆纯以力压,免不得多少伤亡。

    他按了按草笠。风从笠檐底下过去。脚下的路,像一行未完的经。

    他往城南去,先问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