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银白,像有人把世界的音量关到零。
雪落得没有声响。
我的呼x1在口罩里起雾、消散,再起雾。
手,冰到没有知觉,却仍牢牢握着另一只更细的手。
我费力把它从雪里拉出来。
指尖像玻璃一样透明——是nV孩子的手。
她的脸埋在薄雪下,我用掌心拂去那层冷白。眉、睫、鼻尖,一点一点浮出来。睡着似的安静。
我忽然记起来:我不是一个人。
至少在这里——被时间掏空的地方——我们还在一起。
风轻轻刮过,像有人在远处试着说话,却又忍住。
***
我对这座镇子没有好感。
它乾净、守规矩、按时起床,像朝会时排得太整齐的队伍。每条街有固定的影子,每间屋有固定的晚餐味道。新奇在这里学会了沉默。
上学要绕山。山并不高,却很长,像一头睡着却不肯挪地方的兽。
如果能把山切开,直直穿过去——我总这样想。
少走那一段,能省下不少时间。把每天省的时间攒起来,或许能换来一个不一样的晚上。也许是多看一集动画,也许是多喊一次「我回来了」之前的深呼x1。
我计算、又算乱,最後乾脆不想了,只是把步子放快。
今天的路出奇安静。
照理说,这段时间应该有骑车上坡喘气的同学、背包甩来甩去的人群、太yAn从树梢洒下来的粉尘,喧闹得像刚醒的校园。但我一路走来,只听见鞋底与地面的摩擦声。
我看一眼手机。时间像不认识我似的,自己往前走。
到校门前两百公尺,我停住。
那段坡道仍然在,长得像一句被拉得太长的句子,没有逗点。护栏冰冷,晨风从树缝里挤过去,带着微微的铁味和早起人家厨房的水蒸气。
「唉——」
我叹了一口气,抬头。声音却不是我的。在我侧前方,一个nV生也停在那里,像我一样没打算立刻往上走。
校徽颜sE跟我相同。三年级。
我没见过她。
她披着到肩的短发,头发被风往颊边推,露出白得近乎透明的耳垂。她的背包带很紧,肩膀被勒出一条浅痕。她盯着坡道的顶端,好像那里不是校门,而是她不得不完成、却还没准备好的某件事。
她眨了几次眼。不是困,是在把什麽情绪按回去。
她做了两个深呼x1,像运动员上场前的那种深呼x1。
「你……喜欢这里吗?」
她开口,声音小得像讲给风听。
我觉得那不是问我。她的视线越过我,对着坡道、对着那道校门、或者对着某个只存在她脑海里的人。
没有回应。她又说:「我很喜欢。」
语气不像宣告,更像承认。
「可是……它一直在变。教室的位置、走廊的光、笑起来的人,甚至我们讨厌和喜欢的事情。全部都在变。」
她讲得笨拙,却努力让每个字站稳。
我想到每天绕行的山。想到把时间摺叠起来的念头。想到某些东西一旦走过,就再也回不来,像路面上刚乾透的一小块水渍。
她抬起下巴,像在问一个会决定什麽的大问题:「那还能一直喜欢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
风把C场那一面的哨音拽过来,又被树抓住,散掉。
「也许——」我说,对着她,也像对着自己,「喜欢本来就会换样子。」
她看我,眼睛里有一圈被光线擦过的Sh意。
「曾经喜欢的样子走远了,就去找下一个样子。」我说,「不是替代,而是让它增加。像你把书包里的东西一层层放好,一本一本叠上去。你不会只带一本书,就走完全学期吧。」
她沉默了几秒。
我看到她握着背包带的手指放松,指节在手心里留下的月牙痕渐渐淡掉。
「假如找不到呢?」她问。声音仍然小,却b刚才稳。
「那就慢一点找。」我说,「或者先走上去,再找。很多时候,走到不同的地方,喜欢才会出现。它不会在原地等人。」
我们同时望向那段坡。
光刚好从云缝里落下来,像在台阶上铺了一条看得见的路。那些我们说不清的变化、舍不得、犹豫,被晨光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变得不那麽难攀。
我把手cHa进外套口袋,确认钥匙还在,冷意被口袋里的布x1走一点。
「一起吧。」我说,「慢也可以。」
她点头。很轻,但乾脆。
我们踏上第一阶。地面有夜里留下的水气,踩上去有微微的回弹。
第二阶、第三阶。呼x1开始有节奏。脚底的热度往上传,心跳与C场远处的口令有了一瞬的同步。
走到中段,她忽然抬手,把鬓角卡在耳後。这个小动作,让她看起来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要哭的那个,而是刚刚学会把眼泪收好的那个。
「对了。」她说,视线仍在前方,「我叫……」
她报上名字。风把那两个字吹得很轻,却清楚地落在我耳里。
我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像把一个陌生的字写进笔记本第一行。她笑了一下——不是开怀,是确认有人听见的那种笑。
我们继续往上。
校门在前方,没有变得近,也没有变得远,只是确确实实地待在那里。
我忽然想起早上出门时忘了说的那句话——不重要,但我想着回去要补上。
风再一次穿过树梢,带来粉笔磨擦黑板的声音。钟声响起,缓慢、规整,把整座镇子推进同一个时刻。
我们走进那个时刻。
***
雪的画面闪回到脑海,像把电视关掉之前那一瞬的白屏。
我不知道那是未来,还是梦。
只知道在那样的白里,我握住了谁的手;
而在这个清晨,我们先握住了各自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