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坡道尽头的初雪》 > 第一章|宿舍的薄墙
    第一节课点名的时候,教室像一个慢吞吞启动的空调——嗡的一声,大家的注意力被勉强吹到讲台前。

    「春原。」

    老师念出名字,目光在座位表上停了一秒。「果然还没来啊。」

    我往旁边瞄。那个空着的位子靠窗,桌面乾乾净净,只有一张折到发白的座位表角露在cH0U屉缝里。

    在班上,我跟他常被打包成「问题组合」。别的称呼更多时候是拿来笑的;「不良」这词在我们这种学校用起来像玩笑,但大家还是用,因为好记。

    我跟春原处得来。也许因为不需要装。他是少数能让我把心事说完整的人,不用挑句子,也不用想结尾。

    上课钟声收了又放、放了又收,我把视线交给窗外。树影落在C场边缘,像有人拿粉笔画了几道不规矩的Y影。老师的声音从左耳进、右耳出,中间只留下些语尾的碎屑。

    整天的课结束时,春原没有出现。

    今天跟我说话的人,只有早上坡道上的那个nV孩——雪菜。

    她问「你还喜欢这里吗」时,眼神b语气诚实。我回了她一句「喜欢会换样子」,不知道算不算回答。

    我没参加社团。放学的走廊像一条被人群反覆磨亮的金属槽,我顺着它往外走。背包很轻,里面只有几本薄薄的讲义和空空的便当盒。这个时间回家也不会有人在。

    我没有母亲。

    意外在很早以前发生了,早到连她的脸都只剩下一个模糊轮廓;像小时候画画时擦掉的铅笔痕——明明存在过,却抓不住。

    父亲在那之後像被拔掉cHa头,整个人黯下来。酒是他新的电源,赌博是他新的时间表。

    我们争吵的频率b吃饭还固定。直到有一天,争吵换成了拳头。我受了伤。他沉默。从那天起,他说话小心翼翼,像对陌生的客人。连叫我的名字都改了腔调——「翔太君」。礼貌、疏离,像把门永远只开一条缝。

    如果他乾脆继续冲我吼,也许我会好过一点。

    如果他像以前那样直白地难看,也许我还知道该怎麽回击。

    可他开始端出过分客气的笑,把晚餐热给我,问今天的课如何,彷佛我们是多年不见的朋友重新碰面。那种不对劲让胃发紧,我常常站不到两分钟就找藉口出门。

    於是我的日程和别人错开:天快亮才睡,接近中午才醒。上高中之後,我差不多天天迟到。三年了,时间把这习惯磨成了我身上的一部分。

    今天也一样。换下校服,趁父亲回来前出门。镇上的灯一盏一盏亮起,像有人在远处缓慢按开关。我沿着同一条路晃,最後不出意外地走到学校山坡下的学生宿舍。

    我们学校重社团,外地生多,宿舍就成了小城里另一种人口密度。对我来说,那里像通往热闹的观景窗。我不属於那种热闹,但偶尔靠近它会觉得心脏有在跳。

    春原住在这。

    他原本是足球队的特招,好好一张入学海报那种。後来跟外校生起了冲突,闹大,被停赛,又被主力席位默默收回。新人赛过完,球衣上留下来的只有名字。他退了队,钱也不够搬出去,就继续挤在这栋几乎全是运动社团成员的宿舍里。

    走廊转角传来人声。

    「你到底要我说几次!」一个低沉的男声炸开。

    「可是是真的很小声嘛。」那是春原,带点讨饶的笑。

    我往声音走过去,看见他站在某扇门外,对面是一个肩宽得夸张的学长。墙上贴满训练日程表,汗味和漂白水混在一起,顶灯白得刺眼。

    「就算很小声,薄墙还是薄墙。」学长指指耳朵,「用耳机。」

    「我没有那麽高级的配备啦。」

    「那就别放。」

    「可是,不听那个我会没动力啊。」春原抓抓头发,「那是很提气的歌欸。」

    对方无语两秒:「再听到一次,我就把你提去外面提气。」

    门「砰」地关上。

    春原对着门板吐了一口气,小小声骂了一句:「橄榄球队的狂……」

    我站到他身後,大声替他把後半句补齐:「——热粉丝!」

    「喂!」他吓得一缩,转身把我脑袋一把摁住,y生生把我拖进房间。

    走廊远处立刻有人吼:「刚才谁在叫嚣!安静一点!」

    门合上,世界暂时变回一个房间大。

    春原靠着门板喘两口:「你想害Si我啊?」

    「把你说过的话放大一点而已。」

    「拜托别帮我放大。」他苦着脸,「最近我跟那群人关系超差……」

    「那正好,乾脆决裂。」

    「我还要在这里住一年耶!」

    「那就畏畏缩缩地努力生存吧。」

    「你试试看被一整排橄榄球队包夹的感觉啊!」他伸手b了个圆弧形,「这一整圈都是他们的房间欸。」

    他停一停,又逞强似的补一句:「当然啦,要是真一打一,我也不会怕。」

    「所以你现在怕的是薄墙,不是人。」

    「……你少来。」

    隔壁忽然「咚」地踹墙,跟着一声「安静!」

    我们同时抬头看天花板,默契地闭嘴三秒。

    「看吧。」春原摊手,小声说,「拜托,在这里就正常一点。」

    我找了块空位坐下——被炉和墙之间的狭缝。便当盒打开,蒸气把冷掉的手背烫了一下,舒服。

    「麻烦,上茶。」我说。

    「没有。」

    「所以才说麻烦你啊。」

    「你就算跪下也没有。」他压低声音,仍然很气。

    「你这里是房间不是餐厅,我懂。」我点头,「但你是我的贴身……」

    「闭嘴。」

    「好啦,那我们换个剧本。」我严肃起来,「假如你负伤倒地,临终前唯一的愿望是——泡一杯茶给救你的人。」

    「为什麽临终愿望会是泡茶——」

    「你颤抖着起身,拖着伤腿,打开茶包,水滚,倒入,递到我手上:队长……请收下……最後的……」

    「谁是队长!而且你把我演得太惨了吧!」

    「你带着微笑闭上眼——」

    「停!我现在就活给你看!」

    他翻箱倒柜,最後叹气:「真的没有茶。」

    我们只好靠聊天和翻杂志打发时间。房间没有电视,墙上的时钟走得很慢。

    隔壁偶尔传来肌r0U撞击床板的钝响,像有人在练某种需要怒吼的瑜伽。

    夜深了。

    「哈——」春原打了个大呵欠,伸懒腰,肩胛骨卡得喀喀响。「我去冲个澡,你差不多也该滚回去了吧?」

    「听起来像命令。」

    「拜托,这里风水真的不利你这种嘴贱T质。」

    他从衣服山挖出一件内K,夹着毛巾出门。

    门关上,房间安静下来。我合上杂志,站起来时,看到对面矮柜上摆着一台老录音机。里面cHa着卡带。

    我按下播放。

    一段古早的嘻哈节奏蹒跚走出来,鼓点像穿着老球鞋。几个口号式的喊声,努力想把人拉热。

    我忍不住笑:「这口味可真……经典。」

    想到刚刚的争执,想起走廊尽头那道「刚才谁!」的怒吼,我把播放停止。

    有几次,他把我丢在这里,自己跑去洗澡或讨救兵,结果回来要收拾更多残局。今晚就别害他了。

    我把便当盒收好,轻手轻脚拉开门。

    走廊的灯亮着,光被磨砂玻璃罩子打得发白。远处传来水声,混着有人笑的破碎碎句。

    我把手cHa进口袋,往楼梯口走。经过一扇窗,能看到C场上方稀薄的星。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洗衣粉味。

    下楼时,我忽然意识到:今天整天,我真正说过的话,不多。

    跟雪菜在坡道上的那几句,跟春原在薄墙里的闹腾,其他时间,像在静音模式里演出。

    走出宿舍时,手机震了一下。没有讯息,是闹钟提醒我——明天早上七点上课。

    我把闹钟滑掉。

    风把山坡上的冷意往下推,我拉紧外套拉链,顺着熟悉的路走进夜sE。

    回去或不回去,家都一样安静。可我知道,明天还是会去学校。

    不是因为课本,也不是因为点名。

    也许只是因为那道坡——因为有人在那里等着把喜欢换一个新的样子。

    我想起雪菜把鬓角别到耳後的动作,很轻,却让整张脸获得了新的轮廓。

    我加快了脚步。夜sE里,小镇的灯从我身边退去,像一个个没说完的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