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坡道像昨天被按下了重播。
她又站在起点,书包背带勒出两道浅痕。
「你怎麽又在发呆?」我停在她旁边。
雪菜抿着嘴,像在挑字。「要我自己走上去……今天好像做不到。」
「不想说原因就别说。」我耸肩,「我们也还不熟。」
她点点头,过了两秒却又抬眼:「可以跟你一起吗?一个人的时候,我会一直想……越想越不敢动。」
坡道在风里拉长。我望了望顶端的校门——并不远。
「行啊。」我说,先迈了步。
她跟上来两步,又停住,像想起什麽似地,低声冒出一句:「红豆面包。」
我差点被自己的脚绊到。「……什麽?」
「我在练习给自己打气用的词。」她脸红到耳根,「今天换红豆面包试试看。」
「那我回你一个咖哩可乐饼。」我说。
她愣了一下,忽地笑出声,脚步也轻了。从此以後,上坡就有了属於我们两个人的密语。
第一节课结束时,班长藤川椿端着一张纸怯生生出现在我桌边。
她的短发用两个黑sE小发夹别住,一紧张就会去m0那两个夹子。
「翔、翔太同学,这是早上班会的通知……」
我瞄了一眼,正要塞进cH0U屉,她却又掏出一副扑克牌,紧张到连嗓子都轻了两度。
「那个,可以cH0U三张吗?我最近在练习……占卜。」
我挑眉。旁边有几个同学偷笑。算了,给她个台阶。
我cH0U了三张递回去。
椿把卡面翻开,瞳孔跟着放大:「啊、啊……」
「怎样?我下周会中乐透?」我故作期待。
她小声念结果:「明天上学路上,你会遇见一位过不了斑马线的阿嬷,因为你去帮她,所以——会迟到。」
她补上一句:「但你会得到……一颗水果糖。」
我把纸折起来,抵在唇边笑出声。「用扑克牌就能算到水果糖啊?」
「是直觉,nV孩子的第六感。」她两只手把卡紧紧捧着,眼神真诚到让人无法吐槽。
我故意顶她一句:「那我明天就不帮,让你失准一次。」
椿慌起来:「不、不行啦!看到需要帮忙的人一定要帮的!」
她急得眼眶都Sh了,我叹口气:「好啦,知道了。别哭,班长。」
她用力点头,想把眼泪点回去似的,然後把扑克牌抖开成一个扇面,却「唰啦」一声撒了一地。
她蹲下去捡,我也蹲下去帮忙。椿小声说了句「谢谢」,耳根再度红成一片。
午休。
食堂人声像热空气,我躲到靠窗的角落,刚坐下就听见走廊外躁动起来。
两台摩托车在校门口拚命拉转,像两条坏脾气的野狗。嗡鸣声一路窜进校园,引来满楼窗户探出的脑袋。
「喂喂,有好戏。」春原踩着椅子背把身T探到窗外。
「别站我桌上。」我把他的脚踹回来。
C场边,一个长发nV生提着风从Y影里走出去。她没有跑,只不疾不徐地直直向前。
两台车围着她绕,发动机喷着热气。她抬手示意了一下,像示意人让路那样自然。
接着发生的事情快得像剪辑。
我只看清三个动作:她侧身、踩踏、g手。
两个少年就失去平衡,车倒,人也倒,手被漂亮地反扭在背後。
围观的男生们「喔——」地叫了起来,春原也叫,但他那叫声听起来更像被人踩到鞋。
nV生的表情没有得意,只有不耐。她把两人交给赶来的教职员,转身穿过人群离开。
有人在楼下喊:「榊原——帅爆了!」
原来她叫榊原智叶。二年级,春天才转来的听说。
她过招时那种乾净俐落,让我想起刚下过雪的空地——每个脚印都清楚。
春原Si盯着她的背影:「我看懂了,绝对是演戏。」
「哪里看出来?」
「太乾净了,像排练过。明天我去踢馆。」
「好啊。」我说,「祝你活着回来。」
我端着托盘绕开他,找了个角落坐下,面前是一碗冒着热气的乌龙面。
对面窗外的石阶上,雪菜独自坐着,手里捧着一个白sE纸袋。
她吃东西很认真,两颊鼓起来又慢慢扁回去,像小动物。那是红豆面包——我的目光不自觉停住。
我走出去,在她旁边坐下。「一个人吃?」
她抬眼看我,先说:「对不起,吃东西的时候我不太会说话。」
「那我等你。」我把话放低。
等她喝完最後一口牛N,我才开口:「早上的那个问题,你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吗?」
她点头。
「我不喜欢这里。」我说得很直。「但我每天还是会来。因为有些东西,只有来了,才可能发生。」
她握着纸袋的手慢慢收紧:「我很喜欢这里。可一切都变了。」
她停了一下,像怕自己说太快,「我病了一阵子,停学。回来时,熟悉的人不在了;她们毕业了。我站在走廊,看着新贴上的社团海报,觉得像走进别人的家。」
「你想加入什麽?」我问。
「剧场社。」她眼睛亮一下又暗回去。「可是……我不知道它还在不在。」
「放学去看。就算变成仓库,也要亲眼确认。」我说。
她看着我,慢慢点头,像用力在心里写下「去」。
第六节下课时,我甩开在食堂继续向後辈勒索果汁的春原,一个人往旧校舍走。
三楼的走廊长得像一支未削的铅笔,两侧门牌上贴着泛h的社团名。最里面那扇门,门把手有些冷。
我远远看见她站在那里,两脚并拢,像要对某个看不见的人鞠躬。
她深x1一口气,握住把手,拉开。
门後是静默。
光线照进去,落在一个个灰尘覆盖的纸箱上——舞台用的道具、破掉的海报架、一个缺角的面具。
没有人的气息。只有被搁置的时间。
雪菜没有哭。她只是把握把手的手又用力了一点。
我走到她身边,像早上那样把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地。「对不起,我以为它还在。」
「原来它真的不在了。」她看着教室里,声音很轻,「那我是不是就……不能喜欢了?」
「可以换个方式喜欢。」我说,「你可以把它重新成立。」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转头看我:「可是我是三年级,大家都在忙着考试……」
「那就从你一个人开始。」我笑了笑,「一个人也能准备舞台。先把这间教室借回来,把灰擦掉,把道具清点。等有人路过时,至少能看见你在做。」
她沉默,过了好一会儿,点头:「好。」
「晚餐吃什麽?」我忽然问。
她愣了愣,嘴唇动了一下:「……汉堡排。」
「猜对了,我是先知。」我故作神秘。
她终於笑起来,像把冻住的脸颊在yAn光下慢慢解冻。
夜里,我照例去了宿舍。
走廊一阵SaO动,橄榄球队的人像收到集合令一样「咚咚咚」全往各自房间钻,砰砰关门。
宿舍管理员佐伯美佐抱着扫把追来,额头泛汗,眉心皱成一条直线。
「又偷看nV生栋?你们有没有满十八!」她朝走廊吼。
我靠墙笑:「美佐姐,该出重手了。这些人靠劝没用的。」
「我不是暴力派。」她说,却把扫把换成了更顺手的拖把。
刚说完,春原咔一声打开房门,探出头,还来不及说「晚上好」,手腕就被美佐一把扣住。
一个漂亮的关节技,他整个人就贴到地上去,痛得像一只被倒着抓的猫。
「还敢不敢偷看?」
「不、不敢了!」
「发不发誓?」
「发、发誓!」
美佐松手,拖把往肩上一扛,往另一头走廊进军。远处陆续传来惨叫和道歉,像交响乐里规律的锣声。
春原躺回房里沙发上,扶着手腕:「我做错了什麽?」
「你刚刚亲口承认。」我坐在矮桌旁翻杂志。
他嘟囔:「痛到什麽都会承认好吗……」
我们像往常一样互相挖苦一阵。他嚷着要跟榊原智叶b划,说什麽「不能让她用戏码骗过全校」。
我懒得阻止:「那你明天记得先写好遗书,我帮你交。」
灯转为暖h,时间走到凌晨。
我起身要走,故作神秘地停在门边:「对了,你知道这栋宿舍半夜会——算了,不说了。」
「把话说完啊!」
我关门,让他的SHeNY1N安全地留在房里。
走出宿舍时,夜风把白日的喧闹一口气吹散。
我想到雪菜站在仓库门前的背影,也想到她说「重新成立」时那个很小、却很肯定的点头。
在被山圈住的小镇里,改变似乎总是慢。但只要有人真的开始动手,时间就会跟着动。
我把手cHa进口袋,往家的方向走。
明天可能会遇见阿嬷,也可能不会;会不会迟到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停下来。
因为我想让椿的占卜准一次。
也因为——我想看见雪菜在那间空教室里,擦掉第一层灰尘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