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按了两次。
我夹着拖鞋站在玄关,脑子里的指令只有一条——把地垫对齐瓷砖缝,不要露出像在迎新纳客时会被妈妈已成过去式念的角度。
门一开,午后yAn光连同走廊的尘埃一起闯进来,落在崭新的行李箱上。轮子还贴着航空公司条码,白sE行李带写着英文字母,绑得有点太用力,勒出一道明显的折痕。
「打扰了。」一个低沉却带着笑意的nV声先进门,细淡的柠檬清洁剂味立刻挟持了我家的玄关。
她叫真理亚——我爸口中的「再婚对象」。头发一半盘起,一半自然垂下,皮肤偏小麦sE,眼角有笑纹,笑起来露出整齐的牙齿。她把鞋子排得整整齐齐,这举动让我对她+1分。
「陆,帮忙拿一下箱子。」我爸从後面拖着另一个箱子,脸上有种鲜少见到的紧张。我看着他扣得过紧的领口,觉得那条领带快把他勒成一支蓝sE的胡萝卜。
「好。」我接过把手,感觉到毛边磨手的触感,应该是长途运送时被抛过。
她——那位混血美少nV——站在门外,双手夹着一只厚实的画夹。yAn光落在她淡琥珀sE的眼睛里,像把糖滴进红茶。她的发sEb一般人更浅,像褪sE的栗子,在发尾处卷了一下,肩线乾净,衣服没什麽图案,只是简单的白衬衫与牛仔长裙。
「嗨。」她先用英文打了招呼,随即像是提醒自己,换成了略带外国腔的日文,「初次见面,我是──莉亚。」
她把画夹换到左手,右手稍稍抬起,像在找距离。这个手势我见过,在公司门口接待外国人的时候,上司会把手伸到这个高度,留出一拳的安全空间,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我不太会握手,手心一出汗就怕丢脸。於是我装作自然,往後退半步,把让道这件事做得像事先彩排过。
「江原陆。高二。这里……以後也是你的家。」讲完觉得自己像在念入住宣誓,生涩得不像话。
她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对「家」这个词有一瞬间的停顿,才笑出来:「请多多指教。」
搬家的流程其实很简单——错乱与妥协交错进行。
客厅中央搭出一座纸箱山,有别针、速写本、调sE盘、两个粘着蓝sE胶带的卷筒;我爸打算把她们母nV安排在原本的客房,於是我搬出衣柜,又搬进一个我没见过的、表面磨过蜡的木制五斗柜。真理亚每放一层cH0U屉,就用Sh布擦一次,动作细致得像在帮新来的孩子洗脸。
「小心。」我正准备把客厅角落的书架拖出来,莉亚的画夹在脚边碰了一下,袋扣一松,几张素描散开。她蹲下去扶,画纸边缘擦过地面,发出有点刺耳的摩擦声。
我本能地伸手去接,两人的手指在纸边相遇。她指腹有一层薄薄的y茧,大概是长年拿铅笔留下的痕迹。她抬眼看我,「谢谢」,尾音轻得像暮sE里的蝉鸣。
我把纸叠整齐时,瞥到其中一张——公车站的椅子,腿上贴着维修厂的标,椅背的油漆剥落得很真实,旁边画了一只蹲坐的猫,眼睛没有画满,留了一点白。线条乾净,没有装可Ai,也没有考试范本上的JiNg准,像在说她的眼睛真的看过那些边角。
「画得不错。」这句话一冒出来,我就开始後悔。评价一个陌生人的作品,像在别人家的汤里加盐。
莉亚却没有退缩,她把纸收好,站起来,微微仰着头看我:「你会说实话吗?」
「大部分时候。」我说。这是我从高中开始训练的本领:不说漂亮话,但尽量不伤人。
「那就好。」她的嘴角含着一点笑,像是对我的回答做了记号。
第一次吃四人份的晚餐,是碗里浮着切得不太均匀的牛蒡丝以及在汤面上迷路的葱花。真理亚做的是巴西式炖豆,但用的是日本味噌,豆子煮得太熟,变成了「汤」,她笑着自嘲:「新手实验。」
我爸表情慎重地舀下一口,像在会议上先表态:「好吃。」
我把饭碗端起来,喝了一口汤,咸度不太稳定,一勺咸,一勺淡。却意外跟家里的米饭很合拍。嘴里有点温热,鼻腔浮着她身上的柠檬味,奇怪的是——我竟没有觉得不舒服。
「我有坚果过敏。」莉亚在开始前突然说,语速很慢,像怕自己的日文会掉拍,「抱歉,麻烦你们了。」
「多说一声就好。」我爸对这件事反应b我快,「明天开始我会看标签。然後,餐桌规则……陆,你说吧。」
他把球踢给我。这是两年前我们习惯的默契:妈妈走了之後,家里所有「规则」都需要有人把它念出来,才能算数。我x1一口气,像在念值日生:
「吃完自己把碗放到水槽旁。厨房用完擦乾净。洗衣服每个人各自一篮,衣服不要混。在家穿拖鞋,拖鞋请翻正。」
莉亚把筷子摆整齐,眼神专注得像在听课:「拖鞋请翻正,我喜欢这条。」
真理亚看了我一眼,像是把「不多话但好用」贴在我额头。
「还有,浴室门要卡住,不然会自己弹开。」我补充。这是老家的通病,门框略微歪斜,弹簧也老了,晚上洗澡时会听到「当」一声,人没遇到鬼,心先半Si。
「门?」莉亚歪头。
「我弄给你看。」我放下汤匙,拿走旁边的橡皮筋,把它绕在门把的金属支架上,让门在最後一刻被橡皮筋拽住,停住。「这样就不会突然弹回来。」
她眨了眨眼:「工程系的脑袋?」
「家有老人系。」我笑了一下。原本想把「妈妈之前也会被吓到」说出口,却在最後一秒踩了煞车。
晚上九点,走廊的灯被风从窗缝吹得轻轻晃。纸箱还没清完,客厅里看起来像临时战地医院。真理亚去便利店买垃圾袋,我爸在yAn台讲电话,用的是他少用的低声和缓语调。
我把客房的窗帘拉上,帮她们把床单铺好。莉亚站在门边,看我把床单的四角塞进床垫下,像学习一种她不熟悉的折纸。
「可以吗?」我问。
「可以。」她用我妈以前会用的那种客套,又加上一句,「谢谢。」
我递给她门上的「橡皮筋工具」,她把它像珍宝一样收进桌面的小cH0U屉。
「对了。」她转过身,像想起什麽事情,「我……是不是该怎麽称呼你?」
这是我一整天都在绕开的事。称呼,像把某种关系钉在墙上。钉子一旦下去,墙上就会有洞。
「叫名字就好。」我说,「陆就可以。」
她歪头,像在心里反覆试着读音:「陆。」
她叫得很轻,像把名字放在手心秤重,没让它掉下去。
「那你呢?」我问。
她想了想,像是在书页间挑一个颜sE:「莉亚。中文也可以——俐雅。你方便的就好。」
「莉亚。」我跟着念了一次,然後觉得口腔里变得陌生。这个名字不是同学录上那种一眼可见的平假名,也不是我以前打游戏时给角sE取的那种中文名。它带着一点外国风,却在唇舌间b想像中容易。
她似乎被什麽戳到笑点,嘴角微微抖了一下,赶紧把笑藏回去:「晚安。」
「晚安。」我退一步,把门带上,橡皮筋乖乖g住了门缝。
凌晨一点,房子在变冷。我坐在书桌前,把今天还没写完的数学作业摊开,一边听着老旧电冰箱的马达呼x1。
yAn台上有风擦过衣架,发出「锵」的一声轻响。然後,是一串很细、很轻,像是有人怕吵到别人而压低的外语——我听不懂,但听得出节奏:几个短句,停顿,再几个短句,像把一天cH0U丝,交代给远方的人。
大概是莉亚在讲给谁听。也许是她的生父,也许是异国的朋友。我按熄桌灯,靠在椅背,让眼睛适应黑暗。那几个音节里藏着我熟悉的东西:搬家当晚的困倦、对新床单的陌生、对一扇会弹回来的门的小心。那种心情不分语言。
我拿起便条纸,写了一句话,撕下来,走到厨房,在冰箱的把手上贴住。
>明天周日。上午我去买早餐,顺便帮你办电车卡。
喜欢甜的还是咸的?——陆
我站在那张便条前多停了两秒,否认了两个表情符号,最後什麽也没加。我的笔迹一向端正,像是教科书给出的示范答案——我希望它看起来像是在安排日常,而不是试探。
回房的时候,yAn台上的低语停了。家在夜里重新变回那个安静的盒子,所有人都被装进去,彼此之间隔着薄薄的墙。墙很薄,薄到我听得到谁起夜,谁在梦里翻身。也薄到——只要其中一个人肯在门把上套上橡皮筋,门就不会突然弹回来了。
我把闹钟调到八点,躺下。
在睡意摊开之前,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明天要记得提醒我爸,垃圾分类的规则改了。新来的人会看着我们,学我们怎麽做。这念头很老成,也很笨拙,但它安静地落在x口,像一颗小石头,让我在摇晃的水面上暂时有了一点重量。
从明天开始,她是我的义妹。
「陆」和「莉亚」之间还有一段距离要走。但至少柠檬的味道已经进了玄关,我们在同一盏灯下吃过饭,橡皮筋教会了一扇门待人接物的方式。
这些够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