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的平底锅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莉亚把蛋Ye沿着锅壁推，手腕的角度一分不差，像在量杯上对齐刻度那样JiNg确。她买了个小型电子秤，连砂糖都要秤到「3g」。我这个从小靠手感做玉子烧的人，看得额头发痒。
「……再多一点点，就会太甜。」她用带着外国口音的日语，小心翼翼地判断。
我拿着筷子靠过去：「想试试把味醂换一半？甜度会圆一点。」
「味醂……嗯，这个我记下来。」她打开笔记本，写下：玉子烧：砂糖2g＋味醂小匙1，最後加了一个笑脸。
电子秤归位、调味料摆正，瓦斯旋钮回零。她的动作有种专业的整洁，像是把早晨从凌乱中「归档」。我把盘子递过去，她抬眼、冲我笑了一下。
「陆，帮我嚐嚐？」
「嗯。」
玉子烧入口，甜度不黏，蛋香里有点淡淡的酒气。b昨天更好。她眨了眨琥珀sE的眼，等待评语的表情过分认真。
「今天，是我喜欢的口味。」
她吐一口气，松掉的肩膀一瞬间没了防备：「太好了。那我明天做便当，这一格就给你。」
「喂，别勉强。你每天都要秤到小数点……」
「做给家人，值得。」
「……嗯。」
她把最後一块推到我碗里：「陆，这块也给你。作为提供顾问意见的报酬。」
我接下来才发现，她把最後一块留给我，是刻意的安排。
出门时的天有些闷。六月的云，像要下雨又不肯下的样子。
走到公寓门口，莉亚把鞋跟扣好，抬手拉上针织外套的拉链。「今天走去车站？」她问。
「走吧。你最近的发音练习，路上继续？」
她笑着把一边耳机塞上，用App播放单字。我侧着身子跟她并肩，听见她跟着读：「驻轮禁止……ちゅーりん、きんし。」
她停下来，看着路边红底白字的牌子：「这个，刚刚好看到。」
「会念就代表，今天不要把脚踏车锁在这里。」
「是是。」她朝我敬礼一下。那个小动作带着外国人的幽默感，我忍不住笑出来。
过了十字路口，风带着水气。她突然轻声说：「我在学校……还是叫你江原，可以吗？」
她看着我，眼神小心翼翼。「在家叫陆，在外面不会引起别人好奇。我、我不是想隐瞒……只是，不想让你被问太多问题。」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麽轻轻碰了一下。「可以。家里，叫我陆。学校，就随你习惯。」
她点头。「那……请多指教，陆。」最後那个名字，落在耳边，像刚刚翻过的那一页书，还带着纸张的温度。
放学後，云层终於把压着的雨倾倒下来。下得又直又密，窗外像挂了透明的布。
公车站的屋檐下挤满人。我答完社团的讯息，手机亮了——莉亚。
>【我在图书馆。外面雨很大。我……可以等，但不知道等多久。】
>【别等。你先待着，我去买伞接你。】
>【……会弄Sh。】
>【那就一起Sh。五分钟。】
便利商店的塑胶伞塞满桶，我抓了两把，顺手买了两个热呼呼的纸杯N茶，站在门口，深呼x1两口，冲进雨幕。雨线打在耳边，世界变成白噪音。
学校图书馆的门，玻璃上全是水珠。她站在门内看着我，头发在灯下更浅一点。当我推门进去，她像要笑又忍住，先把我手里的伞接过去。
「你全身都……」
「还好，外套挡了。」我把其中一杯N茶塞到她手心。「先暖一下。」
她用手指小心地捧着杯子，像捧着什麽易碎的东西。「谢谢。」
「走。风大，两把伞会打架。一起撑一把。」
她愣了半秒，大概在计算我说的「打架」是什麽意思，最後笑出声，往我这边靠，伞往她那边倾，我把伞柄高高举起，让她的肩膀完全在伞下。雨声在伞面上排成节奏，近的、远的，像两个城市的心跳重叠。
肩膀不可避免擦到。她的发丝沾到我的外套，Sh气和洗发JiNg的味道混在一起，乾净得过分。
「江原。」她忽然开口，还是用了学校版本的称呼。
「嗯？」
「谢谢你来。这种时候……有人会出现，很安心。」
「你发讯息，就会出现。」我说。
她没说话，握着纸杯的手用力了一点。
走到半路，风沿着巷子灌进来，伞被掀起一角，我下意识把她往墙侧引了一步，伞柄斜斜撑住风。「靠这里走，风小一点。」
她看我一眼，眼神不再小心翼翼。「……陆。」
我偏头：「嗯？」
「在雨停之前，我想一直这样叫。」
我不知道该回什麽。雨声替我回答了好几秒。
回到家，客厅只有冰箱运转的嗡鸣。爸爸和阿姨都讯息说要晚一点回来。
我把衣服丢进洗衣机，换了乾的T恤。莉亚把毛巾叠成两份，递给我一份：「你先擦头发。不然会头痛。」
「是是。」我在厨房门框靠着，边擦边看她把冰箱的东西摆出来：猪r0U、洋葱、卷心菜、柠檬。她把砧板转90度，让两个人一起作业的时候不会打架。这是上周末做菜时磨合出的默契。
「今天，做姜烧猪？」我问。
「可以。我想加一点柠檬。外国家里常用……会b较清爽。」
「交给你主导。我切菜。」
她点头，开始调酱。酱油、味醂、生姜被磨成泥，柠檬在最後一刻挤入，香气从碗里溢出来。她在旁边把卷心菜切成很细的丝，刀尖轻快地碰着案板。这样的声音很安心，像雨後窗台上滴水的声音，知道总会慢慢停下来。
「陆，在家可以叫我莉亚，一直叫。」
我握刀的手停了半秒。
「好的，莉亚。」名字吐出口时，有种奇妙的重量感，像把一个东西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
她笑着，眼尾向下弯。「好。」
煎r0U的时候她略微皱眉，留意火候。「这个颜sE……可以。」
我在旁边看她的侧脸，Sh发已经半乾，有几缕还贴在脸颊边。她意识到我在看，轻轻把那几缕拨到耳後，动作很小，却像在我心上画了一道圈。
吃饭时，她把第一片r0U放到我碗里。「今天你是英雄。」
「哪里来的英雄。只是去图书馆当外送员而已。」
「英雄的定义，不一定要打败龙。」她一本正经地说。
我笑着低头，咬了一口。姜香里的柠檬把油气往上推，真的……清爽。
「好吃。」我把盘子推近她。「你多吃一点，厨师。」
她眯眼，心情看起来被句简单的「好吃」安定下来了。
饭後，我们把碗盘洗好，厨房回到她喜欢的「归档状态」。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乾，抬头对我说：「我明天打电话给外婆。问她柠檬汤的做法。这样以後……陆感冒的时候，我可以煮。」
「提前假设我会感冒是不是太不吉利？」
「只是预案。」她用她最擅长的字眼，理直气壮。
「OK。那明天打的时候，我一起跟外婆打招呼。」
她点点头，眼睛亮了一下。那个亮，很短，但很真。
幕间莉亚的备忘录节录
陆：玉子烧喜欢不黏的甜。下次砂糖2g→1.5g试试？
雨天：一起撑一把伞，陆习惯把伞柄抬高。肩膀不会Sh。
名字：在家叫「陆」，外面叫「江原」。我可以做到。
料理预案：姜烧＋柠檬＝OK。下次想试：J汤＋柠檬＋米外婆的做法。
心情：被叫「莉亚」的时候，x口会变暖。可能是人T生理反应。需要观察。
晚上十点半，客厅的灯换成了小夜灯。窗外终於真正停了雨，滴水声一点一点断掉。
我坐在餐桌边，复习明天的小考，手机在手边震了一下。是国际号码，尾码是「44」。
我抬头看她。她靠在沙发上，腿上放着单字本。手机也响了，同样的号码。她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一瞬的不确定。
「接吧。」我说。
她按了接听，换成英文：「Hi,Nana.」
对方的声音年纪不轻，笑声先到：「Ria,sweetheart.Isitagoodtime?」
莉亚转成免持，看了我一眼，用中文提醒我：「是外婆。」
她跟外婆聊着今天的雨、做了什麽晚餐。我在一旁听，偶尔她会把手机遮住问我一个字的意思，我就把它写在便条纸上，递给她。那是一种很具T的合作：她的语言跟我的字，拼成了一句句能让远方人安心的话。
快挂电话前，外婆问了：「那个陆在吗？让我听听声音。」
我愣了一下，接过手机。「您好，我是陆。今天的姜烧猪很好吃。」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多吃一点。雨天要吃热的。你们两个……要互相照顾。」
「会的。」我说。
挂上电话後，客厅安静了两秒。我看见她把手机放下，嘴角还是那种聊完家人的弧度。
「谢谢你，陆。」
「我只负责递便利贴。」我把她的笔记本推回去。「你负责把远方拉近。」
她看着我，忽然像在做一个小小的决定。「那个……」
「嗯？」
「雨停了。我们……也还是，可以用陆跟莉亚。」
「当然。」
她笑了，眼尾又弯一次，像外婆笑的那种弯。那一刻，我很确定：某些距离，是用伞靠近的；某些距离，得用名字靠近。
窗外有车经过，偶尔带起Sh地的味道。书页翻过去的声音跟雨後的夜合在一起。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往各自的明天读了一页。
——雨停时，请叫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