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早晨，窗台上的水滴一颗颗挂着，像是不肯落地的句点。白板右上角多了两行字，是前一晚M写的：
>【09:30河堤练车手套！
14:00图书馆办卡—M】
下方还被人用不同笔迹补了一句——笔画偏直、略带外国人的用力方式：
>【早餐後30分钟出发—R】
我站在流理台前把吐司翻面。莉亚坐在餐桌，戴着发箍把浏海整个往上梳，露出清楚的眉形。她把一小包糖盐片倒到掌心，分给我半片。
「低压护符。」她说。
「以防万一。」我接过，放到舌根。
她的手机震了一下。来电显示只有一个字母开头的名字，她接起来，用b平常更快的外文说了几句，又换回日文：「嗯，我们晚点去图书馆。……不，我有带雨衣。うん、だいじょうぶ。」
挂断後，她朝我歪头：「阿姨说今天人应该不多，午後去刚好。」
「那等会先把你座垫再降个两格。」我把吐司翻回盘子，递给她果酱。
她抬眼，看了我手上那双黑sE骑行手套：「借我一下？」
「尺寸会大。」
「我喜欢大一点，安全感。」她笑。
我没说什麽，从cH0U屉里又翻出一双旧的半指手套。「这双先顶着。」
她接过，先用手指把魔鬼毡黏上，再一格一格抚平，像是在帮手套把皱摺也理出条理。
九点半不到，我们推车出门。天空灰白，风像刚醒来的猫，一下蹭来一下又躲开。到了街角，我把她的座垫扳手松开，降了两格。她跨上去试踏，膝角度终於看起来顺。
「出发前ABC。」我把气嘴帽拧开，「Air、Brake、。」
「Air空气、Brake煞车、链条。」她跟着念，手指沿着链条走一圈，最後在齿盘上停了一秒，「这里下次要上油。」
「回来补。」我b了个OK。
一路向河堤。她习惯骑在右半个肩距的位置，让我放在左後方半个轮的位置护着。上坡短，风开始有方向，从上游来。
快到堤顶的时候，我小声：「今天风往哪边吹？」
她没回头，语气带笑：「逆风，往上游。」
我们的通关密语，顺利通过。
堤顶的柏油还留着昨夜雨水的深sE。她把速度放慢，试着单手离把，左手伸出做右转手势——肩微微晃了一下，又稳住了。我骑近半个轮距，右手准备在需要时碰一下她的龙头。
「不用。」她低声说，但不是逞强，是提醒。
「我在旁边，只是旁边。」我回。
两百公尺後，她的手势漂亮了许多，肩胛稳，手腕平。我们在无人的直线加了一点速，风从耳边x1走一句句短短的呼x1。她把右手收回握把，轻轻喘一口，回头看了我一眼，像在说「我做到了」。
「规则007。」她骑着，忽然提议，「路上手势与口令。」
我笑：「你b我还像队长。」
她把内容口述，我记在脑子里：
>规则007：路上手势与口令
1.右转、左转：手平伸，肩稳。
2.停：手臂垂直上举，指尖向天。
3.坑洞：手指向地面，口令「坑」。
4.风向问答：前方问，後方答。
5.超车不惊喜：超前前先说「过」。
我补了一句：「6.有事叫名字，不吹口哨。」
她笑着点头：「不吹口哨。」
河面上三只白鹭站在同一条水线上，像乐谱里的三个高音符。风仍逆，我们仍往前。
堤外的草地上有一个新练的滑板小场。几个国中生在练ollie，其中一个摔了重重一跤，旁边朋友大笑，他自己也翻身起来又上板。莉亚看了两眼，放慢了速度。
「想学？」我半开玩笑。
「我现在先学不摔。」她说。语气认真，尾音却上扬了一点。
我们在一个发夹弯前停下来喝水。我把她水壶递过去，她喝一口，又把水轻碰一下我的壶口边，像是不发声的乾杯。「逆风也乾杯。」她说。
她手机震一下，简讯只有三个字母：「Ruok?」接着一个地名。我看了一眼她的脸sE，她回了：「I’mgood.Later.」
她把手机塞回袋子。「朋友。」她主动说。
「远方。」我不问细节。
她点点头，手掌在海风里摊开又握起。「讯息一多，会觉得有两个世界同时在讲话。」她看着前方，「我怕有一天，把自己的语言弄丢。」
「丢了就找。」我说，「可以先放我们白板上，挂起来，不会丢。」
她转头看我，微微一笑，像把心里一块石头往水里丢，听它正好地「啵」一声沉下。
回程顺风。我们几乎没踩就被风推着往前。到家时十一点一刻。M留了讯息在家族群组：
>【午餐冰箱里有冷面，酱汁分开。
下午两点图书馆门口集合。—M】
我把车推回yAn台，擦掉轮上的泥水。莉亚把手套翻面晾在玄关第二层旁的挂钩，顺手把伞也挪开一点让空气通过。
吃冷面时，她拿出手机查路线，嘴里还念：「图书馆要带照片证件、地址证明、联络方式。」
「我们白板可以加规则006。」我说。
她放下筷子，从旁边cH0U了张白板专用纸条，写：
>规则006：借阅
1.借期两周；到期前三天提醒。
2.超过一天：主动致歉＋当天归还。
3.遗失先找24h；仍找不到→照价赔。
4.借彼此的书也记录在板上。
5.书签不折角。
她写到第五条时，特地加了两个框框把「不折角」圈起来。写完，抬头瞪我一下。
「我承认曾经折过一次。」我举手，「但已经悔改。」
「悔改写下来。」她递笔。
我在规则旁边加注：「※陆已悔改202X/06/XX。」
她笑，拿走笔。
图书馆的外墙是偏浅的砖红sE，入口上方有一圈像鲸鱼背脊的屋檐。办卡柜台前没有人排队。M已经在角落跟自动借还机搏斗，爸爸坐在大窗旁的座椅看社区报。
柜台小姐递来两张申请表。「氏名请用汉字，如果没有汉字可以用片假名。」她对莉亚说得特别慢。
莉亚点点头，拿起笔，在「氏名汉字」那栏，先写了「莉亚」。笔尖有一点停顿，她又在旁边小字注记了「俐雅中文可用」。在读音栏写「リア」。轮到地址时她写得很仔细，邮递区号也没有漏一格。
柜台小姐接过，笑：「名字好漂亮。」她指着「俐雅」两字，「这个可以当你卡面显示的别名吗？」
莉亚看了我一眼，又看M。M点头：「如果你喜欢。」
莉亚把笔尖轻轻点了一下纸，像是对自己说了句「喜欢」，然後在备注栏写：「显示名：莉亚俐雅／リア」。
轮到我时就很单纯了，名字填完，联络方式填完，两张小卡印出来。莉亚拿着她的那张，在灯光下看了一下卡面，像第一次看见自己名字被正式放进这个城市的系统里。
我们分头逛。M一头钻进烹饪区，爸爸在期刊区坐下打呵欠。我带莉亚到语言区。她把一本《二十个国家的早餐》cH0U出来，夹在手臂根部；我拿了一本发音练习，封面上写着「r的位置」。
「帮你。」我伸手接她手臂上的书，她没有立刻放，两人就那样短短僵持了一秒，最後她笑，松手。
我们在窗边找了张两人桌。她把书打开到「日式便当」那张，拿出笔在边上写：「玉子烧1.0：甜度微下，青葱切细」。又翻到「俄式甜菜汤」，在旁边写：「颜sE漂亮；甜菜哪里买？」下一页她圈了「法式咸派」，在旁边加了星号。
我那边，嘴里默默地「rrr」，把舌尖卷起又放下，像在学一个看似简单却老是滑掉的动作。她抬头看我，偷偷跟着发了两个短音：「r、r。」我们没有笑，因为两个人都知道自己在努力学习彼此的语。
过十分钟，她从包里拿出一叠小便签，写了一张推到我这边：
>【规则008：词汇墙】
家里白板左下角，贴我们喜欢的字两种语言都可。
每周至少加一个。
例：期待／expect／期待中文
她又补了第二张：
>本周提名：逆风／headwind／逆风
我回她一张：
>提名二：悔改／repent太庄重？→改掉／unlearn
她看了，噗地笑出声，盯着「unlearn」看了两秒，点头：「很有意思。」
离开时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两三本。M扛了两本厚到像枕头的烹饪书；爸爸拿了一叠登山杂志，说下月想去郊山走走。我和莉亚各借了三本——她那本《早餐》、一本便当特辑、一本短篇集；我那本发音书、一册单车维修手册、还有一本很薄的诗集，诗题多是风、水、路。
去停车场的路上经过面包店，玻璃柜里的r0U桂卷像小小的漩涡。莉亚站了一秒，指了指：「可以一个吗？」
「两个。」我先替她点，又加了两杯黑咖啡。她拿着r0U桂卷，眼睛低下来，嘴角往上翘了一点。
「像什麽？」我问。
「像外婆家的下午三点。」她轻声说，「烤箱旁边有一个摇椅。她会把r0U桂卷打开，让我看里面的涡涡。」
她说那两句时，中文和日文夹在一起，最後那个「涡涡」是中文，把那个画面完整地丢到我脑子里。我没有问更多，只把咖啡盖子打开一点，让蒸汽散掉香味。她接过，两只手都包住杯身。
回家路上风向换了，成了斜侧的顺风。我们笑，因为这意味着上坡不再上坡。
晚餐前，白板左下角多了两张新的便签。「逆风／headwind／逆风」贴在靠近海玻璃钥匙旁边；「unlearn」在它下面，旁边莉亚又加了小字：「改掉惯X」。
M看了，举着锅铲赞叹：「你们这个墙，很好。」爸爸则把手指落在「借阅规则」第三条，说：「24小时找不到再赔，这个合理。」
吃饭时，M问午间河堤如何。我说她的手势很稳，莉亚自己说「还要练」。爸爸笑着补：「手势之外，眼神也要练。看远一点，路自己会出来。」
莉亚点头，像把那句话也贴进心里的某一块墙。
晚饭後，大家各自散开。M在厨房把J骨头熬成汤底；爸爸在yAn台擦登山杖。我和莉亚把借来的书一一在白板右下角画了小方格，每本书下方划出两格日期；她拿起便利贴写了「归还提醒：两周後周六」。
白板最角落，我忍不住又写了行很小的字：
>备注：逆风练车；顺风回家。图书证上，名字发光。
我以为没人会注意。转身时，莉亚就站在我左边，很安静。她没有问那行字，她拿了支笔，在那行字下面画了一个很小的涡旋，旁边加了两个字：
>在意
我看着那个小涡旋，突然懂她今天所有把东西一格一格安放的原因。
「明天早上？」她抬眼。
「河堤。」我回答。
她笑：「不，一起去白板前。我想加一个词。」
「哪个？」
她想了一下，唇瓣抿起来，像要把那个词在两种语言里都确定好才愿意说出口。最後，她点头，先用中文说：
「长长久久。」
她接着用外文补了一次，再补日文。每一语的尾音都放得很轻，像把一个细致的结绳，藏在家里安静的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