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天,像坏掉的节拍器。
我靠在客厅的窗边,指尖贴着冰凉的玻璃,耳朵里只剩下水声把城市r0u成一片朦胧。
——这是休学的第五个月。
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
对一个蜷缩在家的人而言,下雨不过是背景音;可当我站在大楼顶层的时候,雨珠拍在脸上,刺得我像被唤醒一样——那种生y、简单、直接的痛,让我确认自己仍然存在。
我在栏杆前停了很久。时间被稀释成一种没有刻度的灰sE。
直到我看见她。
银白的长发被雨水拉直,贴在她的肩。白衬衫被打Sh,褶边紧紧服贴着身形;她把手按在栏杆上,像是要把全身的力气往外推。她没有回头,正对着远方那一片模糊的城市光。
我不确定自己是怎麽走过去的。只是当她抬腿跨过栏杆的瞬间,我的手已经按上她的肩。
「不行。」我听见自己说。
她颤了一下,像被惊到的小动物,回头用一种混杂着厌烦与防备的眼神看我。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滑下来,让那双蓝sE的眼睛有一刹那的失焦。
「上来就碰陌生人,礼貌呢?」她冷冷地说。
我没有辩解,指了指楼梯间的方向:「一起去喝杯咖啡吧。我请。算我打扰的赔礼。」
她沉默,视线在灰蒙蒙的天空与我之间晃了一圈,最後只是点了点头。「只此一次。喝完我们就互不相g。」
我们踩着水,从顶楼走到三十层,再被电梯安稳地送至一楼。玻璃门外的雨势刚歇,街道上漂着薄薄一层雾,像是热腾腾的叹息。
咖啡馆不大,木头桌面还留着擦拭後的水痕。我点了焦糖玛奇朵与美式。她看着那杯黑得发亮的YeT,眉心微微皱起。
「不是装成熟。」我先一步开口,「美式是给你的。」
她愣住,端起杯子小抿一口,脸立刻苦得发红,生y地把杯沿放回纸托上,闷闷吐出一句:「X格很差。」
我摊手:「是啊。可也不至於坏到看着你刚刚那样却什麽都不做。」
她没有回话。窗外的路灯被雨洗得乾净,光晕像一小团一小团的月亮落在地上。我们隔着一张桌子喝着不合口味的咖啡,彼此的沉默并不尖锐,只像一层薄薄的雾,让距离变得柔软。
喝到一半,我把外套解开,绕过桌沿披到她肩上。她低头看了一眼,简短:「谢谢。」声音仍旧冷,可那个音节落下的时候,目光明显避开了店内其他人的视线。
离开时,我只说了「再见」,并未拉长任何尾音。於我而言,这样的相遇通常都是一次X的,像雨停前最後一滴落下,清清楚楚,然後什麽也不剩。
**
第二天我高烧醒来。
耳温枪上的数字亮得刺眼——39.3℃。药柜里的退烧药过期,喉咙像被砂纸磨过。楼下药局在转角,我扶着墙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能听见血Ye在耳边轰鸣。
推门进去时,身後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那是昨天的她。
银白的发束此刻被乾净地绑起,口罩挂在手腕,她也在发烧,眼尾泛红。她对店员说要口罩,声音哑,但依旧带着淡淡的距离。
我们四目相对,她「啊」了一声,像不情愿地被抓到尾巴的猫。我把一瓶退烧药递到她手里:「拿着吧。你要真的完全不在意,今天就不会出门了。」
她抿着唇接过,嘴上逞强,动作却没有把药推回来。
我们一前一後出了药局。沉默一路延伸到社区门口,又延伸到电梯——直到我按下的楼层跟她的一样,我们才同时僵住。
「你是新搬来的?」我问。
她点头。「上个月。」
「难怪。」我笑了一下,「我五个月前搬来的,算半个原住民。」
开门前,她忽然转过头,像想起什麽似的,又像要辩解:「昨天的咖啡,我不会再—」
「不必。」我替她收尾,「我理解。」
她没有出声。门阖上,走廊里只剩空调的低鸣。
我回家换了衣服躺下,脑袋却像被烫过,怎麽也静不下来。药瓶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我想起她拿药的姿势,想起她在咖啡馆里y着头皮把黑咖啡一口闷完的样子。
我起身,穿鞋,敲隔壁的门。
她透过门缝看我,眼睛还是那样澄澈而冷。
「做什麽?」
「来我家。」我说得很直白,「你很热。药、退烧贴、粥——我都有。你可以锁门,睡一觉就走。」
她先是愣,接着露出一个快要说「你有病吧」的表情。
我不给她决定的时间,用手背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温度烫得惊人。於是我乾脆利落地带她过来,让她躺上沙发,盖上被子,倒水、泡药、贴退烧贴,再把电饭煲按在「粥」的一档。
她把杯子捧在掌心,睫毛掉下一小片影子,声音像经过棉絮:「为什麽?」
我想了想:「因为如果不这麽做,今晚我会睡不好。还有……你和我很像。这句话不必回答。」
她没有追问。只是低头把药喝完,闷闷地说了一声「谢谢」。
药效下去得b话语快。她在沙发上睡得安静,呼x1均匀。被角滑落,我帮她拉好,露出的手臂上有几道旧痕与新痕交错。我并不往下想,只去拿来简单的消毒用品,动作轻,像处理易碎的瓷。
等粥好了,我先舀一碗自己尝味,再给她留一碗温着。她醒来时半梦半醒,坐起来把我的勺子含进嘴里。意识清楚之後,她僵了一秒,整张脸狠狠地红了,抓起靠垫把自己埋住,闷声:「变态。」
我被连环靠垫砸得没了脾气,只好逃去厨房洗新勺。等我端着粥与姜茶回来时,她已经恢复面无表情,低头「很认真」地喝粥,像是非要把刚才的窘迫抹乾净。
她忽然放下勺子,盯着我:「名字。」
「泷泽守。」我说,「本来应该是高二。」
她也报上名字:「白川日奈。也是高二。」
空气因为彼此把名字说出口而松动了一点。
「你要是觉得欠了人情,就陪我说说话吧。」我说,「不必什麽都说,聊你想聊的。」
她想了想,稀薄的笑意从眼尾掠过,轻到像是错觉:「可以。不过时间我不保证。」
那笑意很小,却像雨停後薄薄的光,落在不易察觉的地方。她立刻侧过脸,用手背碰了碰额头,好像在掩饰什麽。
晚上她回自己房间洗澡,带着一盒前天做的蛋糕来敲门。我叫她明早再吃,免得夜里胃不舒服。她哼了一声,却听话地把盒子放到冰箱最里层,然後径直钻进了我的房间。我在沙发上倒头就睡,发烧的人很容易耗尽电量。
第二天我被锅碗瓢盆的声音叫醒。
她把长发束起,站在我的厨房,煎欧姆蛋、烫青菜、煮味噌汤。听见我的脚步,她只是抬眼看了我一下,像是说「早」。桌子上多了一个包子,她用筷子戳了戳,露出半分认真:「甜的r0U吗?」
「是。还不错。」
她点头嚐了一口。
「意外地可以。」语气平平,眼神里却有一丝被说服的服贴。
我们吃得很安静,偶尔交换几句对味道的意见,像两个刚学会调整彼此距离的人,试着把椅子挪到最不打扰的位置。
吃完她抢着收拾碗盘,把洗碗机按下去,然後回到客厅,坐到我身边半臂的距离。
她说:「烧退了。」
我「嗯」了一声。
她接下去:「那就到这里吧。」
我没有多问。那句话在她嘴里很轻,像把一扇门从里面关上——不是摔上,没有声响,只是关了。
她站起来,走向玄关。门打开又合上,走廊恢复空白。
我把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看着上头未来得及放的装饰,想像她做它时的表情。糖霜凝在表面,像安静的雪。
我吃了一小口,甜味在口腔里散开。
窗外yAn光把雨後的城市擦得更亮一些。我把空盒洗乾净晾在流理台,回到客厅,坐在昨晚她睡过的那张沙发边,低头,看见有张小纸片从靠垫夹缝里滑出来。
是超市收据的背面,字很小、很乾净:
>谢谢你昨晚让我睡着。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好好活着,但今天可以。
——日奈
我把那张纸翻过来,又翻回去,像确认某种微小的真实。
雨停了,却还在别处下着。
我忽然觉得肚子有点饿,於是打开瓦斯炉,把平底锅热上。火焰亮起来的瞬间,我对着空空的厨房说了一句:
「早安。」
没有回应,只有热油轻轻作响。
我把蛋打进碗里,搅散,倒下,蛋Ye在锅里迅速凝固成一块柔软的月亮。
今天可以。
至少,今天是。
——
那天傍晚,门底缝又滑进来一样东西。
是另一张收据背面,字仍然小:
>你上次说的「聊聊天」,我可能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敲门。
如果你不在也没关系。
P.S.蛋糕明早再吃,不然会胃痛。
我把它叠好,和第一张一起压在冰箱磁铁下。
窗外新一场细雨悄悄开始,轻到几乎听不见。
我把门口的拖鞋摆整齐,像在为一场未约定的到来留出位置。
也许我们真的只是两条偶然相交的线。
但在雨声里,这一点点交会,已经足够成为某种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