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这个词在舌头上打滑的时候,像是没熟的果子,涩得人想皱眉。
我把叉子从提拉米苏的边角拔出来,黏着一点已经x1水过头的饼乾屑,甜味还在,口感却像雨後被踩烂的落叶。
冰箱门敞着,冷气滚出来,沿着小腿到脚踝。厨房水龙头滴答作响,每一滴都像七天前的雨声缩小之後搬进室内。
我懒得关。
水珠在不锈钢的槽里积成一个很小的湖,反S出我脸的一角,陌生得像别人。
我又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
这块难吃,反倒让脑袋清楚了一点。
我终於弄明白自己窒闷的源头不是「她走了」,而是「我没准备好再一次失去」。
不够T面,甚至有点恶心——在我这种漆黑空洞的状态里,还妄想抓住一点什麽。
我把叉子cHa回蛋糕,合上盒盖。
门边的鞋散得太开,我弯腰把它们摆齐,这个动作像仪式:如果要走出去,至少让回来的时候不至於踢到。
走到玄关的那一步,鞋头被门槛g了一下,差点整个人往前扑。
身T却没有停,像被某种惯X推着,过了那条线。
走廊很安静,地毯x1走脚步的声音,空调送风的嗡鸣成了唯一的背景。电梯上行的时候,指示灯一格一格亮,没有人按它,它只是自己走向某个层数,又停下。
我站在她家门前,才想起自己手上拎的是蛋糕盒。
「……」
我笑了一下,笑容只在脸上撑了半秒就散掉。
伸手按门铃。
叮咚。
第一次没有动静。
我又按了一次。
第二次,门後传来很轻的一声拖曳,像布料扫过地板。门缝里的暗影变深了,猫眼那头或许有人贴近。
我没有凑上去,免得让那颗像刺蝟一样的心更缩紧。
「我放这里。」我对门说,像对着密封的玻璃箱说话,把蛋糕放在门边的小地垫上,「过期,口感很糟,甜是甜的。」
停了两秒,我又补了一句:「谢谢你那两张收据。」
还是没有回应。
我不确定她在不在家——也许她真的不在,也许站在门後。
我掏出口袋里的收据,背面空着,用指甲把纸面抚平,借着走廊尽头那盏感应灯的光,写了几个字:
>甜口r0U包还是好吃的。
你如果哪天想聊天,敲三下门,再敲两下,我就知道是你。—守
把纸压在蛋糕盒底下,我退後一步,把自己的存在感撤掉一些。
正要转身,电梯的叮声在走廊另一端响起。
门开了。
一个人影走出来,先是一把折叠伞的尖,接着是银白的发尾,然後是她。
她戴着口罩,手臂上挂着一个小小的购物袋,袋口露出半截保鲜膜包着的葱段。
我们对视。
她看了看地上的蛋糕,又看了看我的手,目光往地上无声地停住。
「我以为你不在。」我先说。
她抬了抬购物袋,像把一个不必要的解释轻轻丢到空气里:「去楼下买盐。」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个蛋糕盒的距离。
楼层的感应灯因为我们没有动作而暗了一点,光线滑到她的眼睛里,蓝得像玻璃,脆,会碎。
她开口,声音被口罩削弱:「你不是说……我们到这里就好吗?」
「是你说的。」我改口很快,「我只是遵照。」
停了一秒,我又把那句较软的话补上:「……如果你还需要。」
她低头,看着那张收据背面露出的一角字迹。
她把购物袋往另一只手换,腾出手,蹲下,安静地把纸cH0U出来看。读完,把纸折了一次又一次,折到可以塞进口袋的大小,才站起来。
「敲三下,再两下?」她重复。
「嗯。」我点头,「这样我就知道不是外送。」
她眼尾很轻地动了一下,像是刚刚理解这个机制的荒谬与T贴同时存在。
她没有笑,却也没有把纸还回来。
「朋友是这样吗?」她忽然问,问题像从口罩缝隙里钻出来的冷风,直直对着x口。
我想了一会,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以前的我会知道,但那个版本已经下架了。」
她看着我,目光平,没有责怪。
我补充:「我们可以不用叫它朋友。换一个对你b较不危险的名字。b如……邻居协议。」
「协议?」她挑了一下眉。
「嗯。」我把话说得简单,「你需要的时候敲门。我煮粥、做菜、帮你撕药包装,或者一起听歌半小时。你不想说的就不说。你可以任何时候喊停,哪怕正中途。这个协议只对当次有效,不累积、不预约。」
她沉默着听,眼神像在审核一份其实不重要的文件。
「那你呢?」她问,「你要什麽?」
我几乎是立刻说出口:「有人敲三下,再敲两下。」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我才意识到它的重量。
她也听懂了。微不可察的呼气从口罩边缘渗出,像雾。
走廊又暗了一点。
她弯腰提起蛋糕盒,动作很小心,像怕弄坏什麽。然後把它放在自己的门边,转身去开门。
门打开一条缝,她站在缝後:「先回去吧。」
我以为这就是拒绝的形式。正要点头,便听见她又说:「盐……有多的话,借你一点吗?我——我想做汤。」
「好。」我几乎没有让这个邀请掉地的空档,「等一下。」
我回家,从厨房最下面那格cH0U出半包还没拆封的盐。顺手把水龙头拧紧了一点,滴答声顿了一下,又勉强挣扎出一滴。
再回到走廊,她还站在门里,手扶着门边,以一个方便撤退的姿势等着。
我把盐递给她。她接过,犹豫了一下,又伸出另一只手,把购物袋里的什麽掏出来,一小束青葱,洗得很乾净,水珠在灯下亮一下就灭。
「交换。」她说。
我接过。葱味很轻,像是某种刚刚被允许的信号。
我们都没有说「谢谢」,那两个字在此刻太重,会把这种薄薄的平衡压垮。
「那个——」她忽然想起什麽,抬眼看我,「……我没有保证能敲门。」
「我知道。」我点头,「你今天走到这里,已经很多了。」
她像被戳到什麽,低了低头。
「那我先进去了。」
她收回视线,把门关上。
一声「嗒」很轻,像什麽被放回原位。
我拿着那束青葱站了一会。电梯又在某个楼层叮了一下,提醒时间在前进,哪怕我们谁都没有给它命令。
回到家,我顺手把葱放到流理台,找出橡皮筋把它束起。水龙头还是偶尔漏,滴在水槽里发出规律的声音,我这回伸手把它拧到了最紧,声音停了。
窗边的花乾枯,土壤发白。我端了杯水过去,倒得很慢,水沿着土面滑开,最後渗下去,看不见。
鱼缸里那条鱼已经被我捞走了,空出一段透明。我换了半缸水,螺类在玻璃上慢慢爬,留下细细的痕。
房间的味道还是不好闻——前几天食物坏掉留下的气味混着消毒水。我把窗户打开一条缝,冷风立刻钻进来,胆小又倔强。
手机在茶几上震了一下。
陌生的通知弹出来,是社团群组有人艾特了我,问某个档案的位置。
我没有回。滑到备忘录,打了几行字:
>邻居协议暂定:
1.敲门规则:三下+两下。
2.不问为什麽。只处理眼前。
3.中途随时喊停。
4.不做长期承诺。
打完存档,觉得好笑。
把规则写下来的念头本身就像是我在给自己一个可以握住的东西,哪怕它轻得像纸。
我把蛋打在碗里,打散,切了一点葱花,洒进去。平底锅热了之後,倒油,油热,蛋Ye下去,边缘迅速起泡,葱花的味道冒上来。
我把蛋对折,滑到盘子里。没有什麽特别,不过这回我吃得下。
吃到一半,门铃响了。
叮、叮、叮——停。
叮、叮。
我差点把筷子掉进盘子里。喉咙像被一口热气堵住,又像突然有了空气。
我去开门。
门外没有人。只有地上放着一个保温杯,杯身很普通,杯口贴着一张被撕得不太整齐的便条纸,字迹小而乾净:
>盐换汤。
不好喝就倒掉。
——日奈
我把杯子捧在手里,金属壳带着她从电梯到我家这段距离的寒气。
我没有立刻打开,先转身把门关上,靠在门边,稳了一下呼x1,才慢慢旋开杯盖。
热气带着姜与葱的味道往上冒,轻轻地烫到眼睛。
朋友?
也许还不是。
但敲三下,再敲两下,里面是一碗热汤,外面是雨停後的风。
够了。今天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