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yAn光淡了些。零碎的光从纱帘缝里落进来,像把整个客厅用铅笔灰轻轻皴开,温润、不热,却也不让人舒服。
我侧着倒在沙发上,手脚摊开成不讲道理的角度,像一具刚被放下而尚未冷透的标本。只要一闭眼,某句话就像碎玻璃一样从脑袋深处翻起来,刮得人直犯恶心——
「你先搬出去自己住吧。你要是不上学,不做好自己的本分,我们当然也没有要尽我们的本分的必要。」
时间已经隔了几个月,刺还在。话像鱼钩,扯着胃cH0U一下又一下。我把脸更用力地埋进沙发,冷皮革的气味像生锈的铁,冰得我打了个寒噤。
不想动。乾脆就这麽饿Si在这里也好。
这种念头不是第一次,像老鼠,驱走一只又会从别的洞钻回来。
门铃响了。
我想,放着不管也会停吧。
门铃又响了。
再响。
烦躁开始冒头,我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提醒自己别把无端的火丢给无辜的人。挣扎着从沙发滚下去,抓住墙角站稳,觉得脚下那块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今天格外刺耳。
门一开,白川站在外面。她像是先预演过我的脸sE,眼神先是亮了一瞬,又飞快沉下一点担心。
「怎麽了吗?」
「没事。」我挤出一个笑,大概b哭还难看。「找我有事?」
她把左手提着的白盒子举了举。「蛋糕……做多了。不想浪费,就拿过来。你不要也没关系。」
这种尺寸叫「做多」?我心里苦笑。她记得我那句「想再尝一次」——不至於太自作多情,但我知道自己在被记住。
「进来吧,喝杯茶。」我让开身。
她显然没料到我会这麽说,脚尖在门槛上顿了一下。「不用了,我只是送——」话还没说完,像被自己的补充吓到似的,匆匆补了句「什麽也没有!」就想撤。
「反正我们都闲着。」我说,「我泡茶,你吃蛋糕,两边都不亏。」
她眨了一下眼,像决心落地:「……那就坐一会。」
换鞋,进门,她很自然地扑到沙发上,把靠枕抱在怀里磨蹭两下。熟门熟路得彷佛这里给她配过钥匙。我去角落拉出茶盘和茶具,走去厨房把它们一件件冲洗。
温水落在手背上,轻得像有人从背後覆过来,掌心贴掌心。我下意识看了眼左前臂,绷带底下细痒地跳了一下——不是痛,是记忆在皮下翻面。
「泷泽君?」她在身後出声,可能觉得我洗得太久。
「需要帮忙吗?」
「不用,你是客人——」
「不要。」她直接打断,走到我身侧,袖口挽到手肘,「一直都是你在做,我坐着会很不安。」
我把主壶递给她。「那麻烦你冲这个。」
她洗得很细,壶嘴的缝、把手内侧都不放过。水珠顺着她指节滚落,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粗糙被灯光放大了:同样是手,她的手像脱脂棉,我的像砂纸。於是闭嘴,专心让流水的声音把脑袋里的噪音冲淡。
等茶具在盘上排列成一个乾净的阵列,我把滚水冲在壶壁上温器,倒光,再投茶。第一道醒茶,第二道出汤。我给她先满了一盏,自己那盏只盛了半杯。
她低头嗅了一下,眼尾轻轻动了一下:「……好喝。」
「能喝到茶味就行。」我说。
她又看了我一眼。「你脸sE还是不太好。要说说看吗?」
「谢谢,不必。」我摇头,语气尽量平。「你没必要承受这些。」
「小气。」她嘟囔。
我笑了笑:「还是谢谢。」
她不回。嘴角却往上提了一毫米的角度。
我趁势换题:「可以吃蛋糕了吗?我想当面讲感想。」
她把视线投回盒子,像想起什麽,声音小了一节:「你……你自己吃就好。」
「一个人吃很冷清。」我说,「而且你应该不常收到正经的回馈吧?想继续做下去,该听的夸奖和该改的地方,都得有人说。」
她瞪了我一眼:「又开始大道理。」
「那我闭嘴,改成实际行动。」我伸手去拆盒。
白盒里躺着一个一人半份的圆。表面用N油拉了一圈素雅的花,中心点缀了几颗浆果。从侧面看,海绵与夹层按节奏交替,饼底用的是饼乾底——我不擅长甜点,但能看出它花了时间。
我把它分成三块,两小一大,把其中一小份搁到她面前。「小心,别打翻。」说完给自己切下一角,叉子挑起送入口中。
N油不腻,甜度克制,果酸把香气提了一格,饼底带来的脆折刚好在口腔里换气。是那种能卖的水准,但不需要包装——我想了个拗口的形容,最後只挑最直白的:「很好吃。」
她没有抬头,只把叉子戳进自己的那块,慢慢嚼。耳朵尖红了一点。我又补了几句认真的细节——N油的量、果馅的b例、海绵的弹X——她仍不回答,只有肩膀在某个词上轻轻抖了一下。
忽然,她抬眼,表情像是凑齐了某个勇气的拼图,里面混着羞涩、犹豫、不甘,还有点小心机。
「泷、泷泽君——张嘴。啊——」
「等等。」我盯着她手里的叉子,又看了看她的嘴唇,努力让语气保持平。「那个叉子……你用过。」
「喔?」她居然笑了一下,嘴边那点红更明显了。「你不是很会吗?这会儿怕了?」
我在心里骂了一声「你也会害羞就别这样」,真声音只剩叹气。她把叉子凑近,我闭眼,一口把叉子和蛋糕都含进去。金属在舌尖碰了一下,她指尖也抖了一下。
我们同时把头撇开。
「怎、怎麽样……」她嗓音发轻。
「很好吃。」我答,喉头发乾,舌尖却被甜味占了。N油似乎沾到嘴角,我忍不住用舌T1aN了一下,反而让自觉来得更快:我们不是恋人,甚至不到可以理直气壮开玩笑的密友——这动作就像把一根看不见的线拉到尴尬的临界。
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五分钟。墙上时钟的长针踩过一格的声音大得离谱。
她先站起来,像逃又像告别:「时、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吃晚饭。」
我也跟着起来送她到门口。「那改天再聊。」
她「嗯」了一声,手搭上门把,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侧过脸来,脖子上一圈薄红还没退。
我们默契地没有提刚才。门阖上的声音被嘴里最後那点甜味缓和了边角,我回桌边,又切了一小角,慢慢嚼,让它把口腔里的空白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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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我把盒子折好叠平,塞进回收袋。窗外光更淡了,像被谁拿走一层。我去洗了刀叉、茶具,晾在架子上。手伸出水的那一刻,皮下的刺痒又翻了一下——我盯着那片被绷带遮住的白,长出一口气,去冰箱拿了个冰袋,隔着袖子敷了会。
手机亮起。
白川:
>补偿#6:下次换我泡茶。
不保证好喝
我笑出声,用单手回:
>补偿#7:下次你喂自己的那份。
我只负责评论。
她隔了几秒回了个「……」的脸,後面又加上一行:
>补偿#8:有空帮我把那个「铁盒」上的胶带再加固一层。
今天看你有点不安。
我盯着那行字,觉得x腔里某块石头从尖角磨成了圆。
打字:
>好。
三下两下也有效。
「已送达」三个字跳出来时,客厅像安静地退了一步。我把窗帘再拉上一格,让外面的光只剩下一指宽。
茶盏倒扣着,茶香在空气里还没散。桌上还留着她坐过的位置凹陷的弧,我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又迅速收回来,像怕惊动什麽。
夜里大概又会醒一次吧。醒了就敲——三下两下,不用说话。有人会把手机开着,让我听见另一端均匀的呼x1。
想着想着,我把耳机放到床头,闹钟调晚一点,躺下。
睡着前最後一个念头是:
今天的茶不够好,下次要在第二道出汤的时候更狠心一点。
以及——
被喂的那口,甜得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