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笑声像晶片上的焊点,一粒一粒,密密麻麻地黏在我的耳膜上。我觉得自己正在过热——
「我、我先去个地方!」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被吓到。四周的谈笑停住,几双眼同时转来。我不敢回头,提着托盘把餐盒稳稳放到回收口,然後像把头从水面终於拔出来一样,一口气窜出教室。
走廊有光。窗外的风穿过树叶,呜啦、呜啦,像擦过瓶口的低音。我抓住这GU声音,顺着它一路往上跑——二楼、三楼、四楼。
五楼尽头有一扇被漆成灰白sE、上头贴着「管理室专用」的门。刚入学那周,我在打扫的时候发现了它背後的通往屋顶的维修梯;再後来,我又找到维修梯顶端那座老式通风塔——一个没人会来的地方。
在那里,风替我说话,我就能不用说话。
我把卡在口袋里的半截发夹掰直,撬开门上松动的锁舌。门缝喀啦一下松开,灰白sE的气味混着铁锈呛进喉咙。我钻进去,爬上狭窄的铁梯,脚底敲在踏板上的声音,清脆得像把自己一节一节钉回去。
爬到通风塔里面时,光从百叶状的通风窗切进来,像一把把淡sE的扇子。夹带盐味的风从四面穿过,我背贴在冷冰冰的钢板上,x口像终於被松开的拉链。
「……活回来了。」
我坐下,把额头靠在膝盖上。从教室一路撑到这里,像在拧乾一条Sh毛巾——语尾、表情、笑点的时机……每个细节都需要用力。努力是我为自己买的入场券,但电量用光时,我就会像现在这样,必须爬到塔里补血。
我叫鹿岛滴。高一。刚转到鸣汐高中这个沿海的学校。
在过去的学校,我把人际关系Ga0得像一团忘了关火的糖浆——表面看起来甜,底下却焦掉结块。转学给了我一个按下重置键的机会。为了不再孤单,我研究别人的说话节奏、练笑、练眼神接触,像学着用非母语生活。能用,但耗能。
风塔是我的充电器。
我让自己在风中静到几乎要睡着,直到——
门被推开的声音,轻到像落叶却又明显。
我的心砰地一跳。这里怎麽会有人?
我缩起身子,探头看去。一双乾净的白sE球鞋踏进塔里,接着是一身校服外套被风鼓起的身影。她抬头,看见我。
我们对上眼。
那双眼睛像是晴天里的海,亮得让人一瞬间忘了眨眼。
「……嗨。」她先开口,声音意外地柔和。「抱歉,我以为这里没人。」
我认得她——不是因为她漂亮虽然她确实漂亮,而是因为每天早自习结束後,广播里讲晨间气象的那个声音,也是她的。她叫绫城凛奈,学生会的公关,社团是气象观测研究会。校内流传的绰号叫「风见」。
我下意识往後靠,背撞上钢板。凛奈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像怕惊走一只鸟。
「我只是上来换个空气,真的。」她笑笑,笑容不是舞台上的那种,而是像被海风吹皱的一小片光。「可以跟你一起待一下吗?」
我点头。有点慢,但还是点了。
她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坐下,把一个小小的方形仪器小心放在地上——像是风速计。她把它对准通风窗,按下开关,一个微弱的LED亮起。
「我在记录风。」她解释,像是怕我误会她带了炸弹上来。「今天风向忽东忽西,气压也跳,应该有小低压通过。午休人太多,我的脑袋会像被挤过一样,所以想逃上来看风。」
她说「逃」那个字时眨了一下眼,就像我刚才在门外做的事。我的肩膀悄悄落下一点。
「……我也是。」我小声说。
她偏头看我,眼睛里有认真的光。「你也是哪一种?」
我想了想。「那种——如果不先把自己从人群里捞出来,就会开始听到耳边像电器嗡嗡作响的——那一种。」
凛奈笑了一下,露出一点虎牙。「同一种。」
风在塔里来回穿梭。我们都没有急着说话。这沈默像放在Y影里的冰块,凉、乾净,不会黏手。
大概过了半分钟,楼下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不是地震,是铁门被风猛地掀了一下,又重重摔上。塔内的气压跟着一顿,夹带着铁腥味的风从另一面倒灌。
我想起来那扇维修门的毛病,心里一紧,站起来要去拉门。
「等等。」凛奈也站了。「我去。」
她跨步走向门边,刚伸手,一阵回风像大手拍了一把,门板重重一扣——旧门的弹簧卡住了。凛奈的手指差一点被夹到,她倒x1一口气,y生生收回去。
「没事吗?」我问。
「没事。」她甩了甩指尖,笑容却有点僵。「只是……」
她盯着那扇门,笑容慢慢褪掉。我看见她喉咙底下那一点点吞咽的动作——很小,但确实存在。
不是门的问题,是门的「关起来」这件事让她的反应变了。
我的x口跟着绷紧起来。这种紧——我认得。是狭窄空间引发的那一种。不是怕黑,不是怕高,是怕「被关住」。
「需要我来?」我问。
她没有逞强。她退後一步,把位置让出来,声音小到快被风吞掉:「麻烦你。」
我深x1一口气。发夹还在我口袋里。我蹲下来,找到弹簧扣住的位置,把发夹cHa进缝隙。铁的气味更重了。我用指腹去找那个卡着的小凸点,手臂贴着冰冷的门框,力道往上、往内,一点一点。没多久,卡榫「啵」的一声跳了回来。
门松了。
我用肩膀把门扳开一条缝,让风有地方出入。凛奈这才真正吐出那口气,像刚从水里抬起头。她用力点了点头:「谢谢。」
我把门用临时的方式固定住——拿鞋带和门把打了一个Si结,再用风速计的三脚架把门脚卡住。粗糙,但够撑完一个午休。
做完这些我才发现自己手心里全是汗。风一贴上去,凉得发抖。
凛奈站在我旁边,一声不吭地伸出手。她的手心也Sh,但很暖。
我愣了一下,才懂她只是想碰一下,像球场上「nicepy」那样的击掌。指尖碰到那一瞬间,我听见她小小地笑了一声,像海面上被光点到的浪。
我们回到刚才的位置坐下。门边的风重新流动,塔内的气味变回稀薄的铁和盐。
「其实——」她忽然开口。「我很少跟人说我会怕被关起来。大家都以为我很外向,会讲话,能把场子顾住。但只要有人在我背後把门关上,我脑袋里的灯会一颗一颗熄掉。光走了之後,世界就像被塞住。」
我看着她。她没有看我。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膝盖上,拇指指腹在布料上慢慢摩擦,像在r0u掉一个看不见的皱褶。
「你刚刚问需要我来?——」她抬眼,终於看过来。「那句话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好很老实地点头:「我能做的就是——那样。」
风速计滴一声,像一个小小的提示音。凛奈伸手按了一下,让它记录时间。她看向通风窗外,眼神变得像她在广播时念气象的时候——专注、平静,又带一点孩子气的热忱。
「滴,同学。」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眨眼。「你知道我叫——」
「我们班辅导纪录表上有啊。」她笑,「我做学生会资料的时候看过。抱歉,这样说好像很像个可疑的人。」她顿了一下,像想起什麽,补了句:「我不是在查你,我只是……在整理每个人的社团志愿。」
「哦。」我把耳际的一缕头发别到耳後,觉得自己有点窘。「我还没填。」
「我知道。」她又笑,这次带了点坏。「我在等你。」
「等我?」
「气象观测社。」她很乾脆地说了四个字。「缺一个懂得听风的人。」
我愣住。她指指我的耳朵,又指指通风窗外。她说:「你刚才在风里的样子——像是在翻译。能听出风跟墙说了什麽、跟窗说了什麽的人,我很少见。大多数人只觉得风很大、风很吵。你不一样。」
我被她这样看着,像被光照到还没准备好的底片,图像一下子过曝。赞美听起来总像陷阱,但从她嘴里出来,却只是观测报告。
「我……」我想了想,「我只是想在风里把自己拆开一点。人多的时候,我会黏住。」
「我知道。」她点头。「所以我有一个不太合规矩的提案。」
她伸出手指,像要在空气中写字:「一起把这里变成社团的外点观测站。每天中午二十分钟,两个人轮流上来——有的是你,有的是我。不见得要说话,记录风向、风速、气压,也记录你今天的心情压力。把它们当成是同一张表。等到学期末,我们把两张线叠起来,看会不会有关联。」
她说到最後,眼睛里亮得像被海反光打到。我忍不住笑出声:「你们社团每年都这麽浪漫吗?」
「今年开始。」她故作严肃地说,「因为你来了。」
我被她的玩笑噎了一下,耳朵热热的。
「我……还不确定我能不能一直跟得上人群。」我小声说。「但如果是风,应该可以。」
「我没有要你跟上人群。」她说,语气很像早上她在广播里说今天请带雨具那种笃定。「我只是想跟上你。」
那一句像轻微的雷,悄悄击在心脏的附近。不是告白。也不是承诺。更像是一种方向——一种把身T摆去某个角度的、靠近的意图。
我把膝盖抱紧,让自己笑一下,说:「那……等社团说明会的时候,你要帮我挡住学长姐问问题。」
「我会。」她点头,毫不犹豫。「我也会记得在你背後不要关门。」
她站起来,把手伸向我。我愣了半秒,把手放上去。她拉我起身的力道不重,却很稳。手心的温度像被日光照过的铁栏杆——不是烫的,是暖的。
我们一起把风速计收起来。我把鞋带从门把解下,三脚架折起来,门轻轻一推,就像吐气一样关上。凛奈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通风窗,像看一个刚刚被命名的地方。
下楼前,她忽然转身,像是想起什麽,把指尖碰了一下我的手背。
「鹿岛滴。」她叫我的名字,语气像把一张小纸条塞到我掌心。「这里是我们两个的外点。谁需要谁都可以来,不用报备。」
我点头。喉头有点紧。我想说谢谢,但觉得这两个字太普通了,像把特别的风装进一般的塑胶袋。
她看穿了我讲不出来的那一部分,笑起来。「那就用明天的风说。」
——
回到教室时,午休只剩最後十分钟。有人在谈社团,有人在互相交换LINE。椅背上吊着几件外套,yAn光把教室切成金sE与Y影两半。
有人挥手:「鹿岛,刚去哪了?」
我x1一口气,准备回答。一只手从我身侧伸过来——凛奈。她动作很自然,像往常一样替我把不擅长说出口的部分接起来:
「她帮我拿器材。」她笑,朝我眨眨眼。「风见欠她一个人情。」
几个同学起哄:「喔——」
热度往那头散开。我的这一头,空气忽然变得很好呼x1。我用嘴型对她说了声「谢谢」。她点头,像是在晨间广播里说「祝大家今天顺利」那样简单。
最後十分钟很快。下课钟声响起时,她在我的桌边停了一下,俯身小声说:「今天傍晚有海风转岸的现象,C场看台风会很好。要一起去吗?」
我差点脱口而出「要」,又把这个字在舌尖上滚了一下,换成:「你带路。」
她笑,抬抬下巴:「放学见。」
——
傍晚的看台,风像从远方递来一条被太yAn晒过的毛巾。她把风速计的数字念给我听,我把自己的心跳速度悄悄往那个数字上靠。
第一天的观测表写了两行。
日期:四月十七日晴偏多云
外点风向/风速:东南2.7–3.1m/s午後转岸
心情气压:上午偏低,午休後回升。
备注:有人伸手说「需要我来?」——有效。
我把表摺好,塞进笔记本口袋。回家的车站风更大了,吹得人眼睛发酸。她把一张小小的防风耳罩递给我,说:「下周会更冷一点,别逞强。」
我接过去,忽然想到什麽,停了一下:「绫城……」
她等我。
我把那句太轻易、太大声、太不确定的「谢谢」换成了更贴近我心里那GU风向的话:「如果哪天你背後的门又被关上——就算不是午休,也可以叫我。」
她眨了眨眼,像不习惯被别人保护,但很快收住笑:「好。那换你记一条备注——」
她抬手,像是在空气里做个记号:「绫城凛奈:必要时可由鹿岛滴解锁。」
我们对视,笑出声。海边的风把笑声吹散,像把两个人的名字写在水面上。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不是在彼此的生命里增加一个「社团同伴」而已。我们在一个没有人注意的高楼角落,立了一支无人察觉的风向标——只要风一变,我们都会回头看。
而故事,将从每一天的风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