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这样写信给你,还真是头一回。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麽会想做这种事。也许是因为四月总让人想把还没说出口的话折成纸鹤,悄悄放进cH0U屉里,等到某个晚上再打开。
自从认识秋玻与春珂,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呢?
像一个月,又像一年,也像把人悄悄磨钝的十年。
我一直天真地以为,从那一天开始的日常不会结束——以为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会像校舍走廊上那条总也走不完的长影,怎麽走都还有下一步。
今天我很早醒来。
天sE还没全亮,窗帘缝隙透进一小条N油sE的光,像粉笔头在黑板上划过,细细碎碎。洗脸时水龙头发出吱呀声,我想起小学时最後一次在信纸上写字——给十年後的自己。那封信应该还在家里某个cH0U屉里吧,连我自己都忘了放哪。也许这封写给你的,会在某年某月,同样被我忘记。想到这里,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我提早一个小时到了学校。
二年四班,靠窗倒数第二排。椅脚与地板摩擦的痕迹像年轮一样深,春假期间未曾换气的教室里,有一种熟成过头的味道——粉笔屑、黑板擦、地板树脂蜡的冷香,混在一起,像雨停後的C场土味。我把书从袋子里cH0U出来,是《静物》。书皮早就摩毛了,封面角上留着旧透明胶带的Y影。
我翻到第九页到第十页的那一段——我已经不确定自己看的是不是字,而是看着那些字的排列本身。它们像远处的窗户,一扇一扇地亮起又熄灭,意思忽明忽暗。即便如此,我还是反覆读着,彷佛越是读就越能把外界的杂音一点一点往外推。
——x1。
我在无意识间x1了一口气,把新学年的空气x1进肺里。
我知道,等到第一节课过去,这GU不流通的味道就会被人的说话声、粉笔在黑板上快要断掉的细声、窗外C场上吹来的风替换成「日常生活的气味」。
日常,这个字有时让我安心,有时让我恐慌。
为了和大家相处,我总会带上不同的自己:在朋友前的、在老师前的、在不熟的人前的、在众人前的。那并非坏事,我也明白必要X,可偶尔我会担心——到底哪一个才是我的真心?会不会哪天不小心把某个面孔戴久了,取不下来?
就在我把书本轻轻往上抬、又放下的那一刻——
「……那是池泽夏树吗?」
声音从非常近的地方落下。
我抬头。
一位nV孩正微微前倾,像从水面探出脸来看鱼。她的五官乾净得像玻璃工艺,黑sE短发在早晨的光里映出一圈淡光。制服外套是全新的,扣子金属边缘还有尚未磨钝的亮。她的手指放在我的桌角,细而直,像未点燃的白sE蜡烛。
「《静物》啊。」她说,「我也喜欢。」
我心里先是一阵微弱的电流,还来不及组合出「她是谁」「被看到了吗」「完了」这些念头,那GU电流就像鱼尾拍水,带走了我刚堆好的冷静。
我下意识把书往桌底一塞,笑得有点僵:「哎呀——吓我一跳。我没注意到有人进来。」
她blink了一下,像把视线从书页移至我脸上。「为什麽要藏起来?」
「因为——」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刚倒出的茶一样太烫,急急地要降温。「因为在教室里看这种书,好像不太符合我的形象。被看到会有点……害羞。」
她没有笑。她很认真地想了两秒,像在心里测量一条看不见的线。
「其实没什麽不可以。」她说,「把外面的世界和心里的世界对齐,这件事本来就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开始。教室刚好就很安静。」
她没有背出原文,只是把那段话里的意思轻轻替我转述。那种自然与确定,让我喉咙发紧。
相b之下,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拙劣——刚刚还在用轻浮的语气遮掩真正的喜欢,像在yAn光下把影子踩扁。
我沉默了几秒,终於点头:「……是。我很喜欢这本书,喜欢到不太想让别人看见我喜欢它的样子。」
她没有追问,只是一点点地弯起嘴角,像在心中替我打了一个小小的gg。
「你是这一班的学生吗?」
「嗯。」我说。「那你呢?」
「我是今天转来的。」她像刚想起什麽,微微挺直。「水濑秋玻。请多指教。」
「矢野四季。」我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竟然出了些微的气音,好像这个名字第一次被我认真地说给别人听。「请多指教。」
她点点头,视线落到自己的手表上。那是一只细窄的皮表,表面很乾净。她的脸sE忽然一收,先是紧起来,接着像是被谁在心上摆了盏灯,表情变得空白——那空白只维持了半秒,就像台灯被重新cHa上cHa头,骤然亮起。
她抬眼,像第一次看见我似的愣住:「啊……我——我先走了!」
她把书包往x前一抱,几乎是小跑步地离开。
我只来得及看见她鞋底在门槛上擦过的一点白。
教室再一次安静下来。
窗外有鸟在电线上排成一条弧,C场的风把旗绳打在旗杆上,间歇地敲出一串小声音。我的手还停在桌边,掌心因为刚才紧握而留下一道书角的印。我把书拉回桌面,这才注意到书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张卡片大小的透明塑胶书签,里面压着一片小小的银杏叶。边缘有一点不规则的裂,像谁急着合上书时不小心折到。
应该是她的。
「早——」
一句拖长尾音的招呼贴着门框进来,像一张温暖的贴纸。春珂把肩上的背包换到另一边,走路习惯有点跳,鞋带的金属头敲到地板,叮的一声。「你今天也太早……咦?你什麽时候开始早起读书的?还有,你居然——」
她看见我手边那本《静物》,眉毛夹起来,又放开。「……不错喔,四季。这个选择我给过关。」
「你不要太大声……」我把书往里收一点,却想起刚刚的对话,於是又停手。「我只是——」
「只是喜欢。」春珂接过去,把我没说完的话补上,语气很轻。「没关系的。喜欢可以被看见。喔对了,这什麽?」
她指着那片银杏叶。我把书签拿起来,透过透明塑胶看她的脸,整张脸被一片淡h染得更亮。
「可能是谁掉的。」我说。
「你今天待会儿要不要去学务处前的公告栏贴张寻物启事?——写着寻人启事也可。」她自己先笑出声,眼尾带点坏心的弯。「不过你先告诉我,这位掉叶子的,是不是——」
上课钟声救了我。
短促清脆的电铃敲开整栋校舍,人声开始涌进走廊、楼梯、教室,空气迅速换掉。导师提着点名册进来,嘴角的胡渣还来不及刮乾净。
「各位早。」他一边把班级座位表扣在黑板上,一边说:「新学期开始了,请多指教。今年也拜托大家互相照顾。喔对了,我们班有位转学生……」
教室里的视线起了细密的波动。
门口传来轻响,脚步停。
她站在黑板侧边,微微鞠躬——短发在额前垂下一点,像一块小小的Y影:「大家好,我是水濑秋玻。从今天起请多指教。」
她抬眼时看了我一瞬。那不是确认,也不是寻找,只是一个很自然的停顿。
书签在我的指腹下有一个小刺,像提醒——是的,这件事不是梦。
点名,校长的冗长致辞,昭和味的校歌,训导主任一字一句的规范……这些我并不陌生的仪式,像每年必经的一条走廊。我们跟着队伍进出T育馆,脚步齐,呼x1乱。回到教室时,窗外的光线已经换角度了,落在课桌一半的位置。那道光恰好把我的书签照得更亮,像在印证某种尚未命名的决心。
日常开始了。
而我知道,有什麽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午休前,春珂把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四季,放学一起去便利商店吗?你不是喜欢那款季节限定布丁?我请你。——顺便,看看学务处公告栏。」
她说到最後那四个字时,故意把眼睛眯起来。
我失笑,点头。
「好。」
你看,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那些被我以为会永远重复的细节,正一点一滴改变。有人在我生命里留下一片叶子,我於是学会辨认风;有人把我的喜欢说出口,我於是b较不怕承认。
四月九日,升上二年级的第一个早晨。
在二年四班靠窗的座位,我终於清楚地知道——
我喜欢上了那个几乎只说过几句话的nV孩。
而这封写给你的信,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