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轻,他靠近的时候更轻。】
晚上八点四十分,门诊终於落幕。
诊间的灯一盏盏熄掉,只剩走廊感应灯还在亮,白得像刚退cHa0的海面。
我把最後一份病历放进柜子,手指才发现有点僵。
外面有风,从自动门缝里灌进来,带着白天晒过之後的热气,却意外地温柔。
手机亮了一下。
>沈以凛:下班了吗?
我盯着那四个字两秒,回:
>澄安:刚收完。
他几乎秒回。
>沈以凛:走走吗。
就三个字。像一个轻得不会压人的邀请。
我把口罩塞进外套口袋,关门、上锁,像是跟一天的吵闹说晚安,然後往外走。
——
转角处,他靠在栏杆边,衬衫袖口卷到手肘,手表的金属在路灯下掠过一点光。
他没滑手机,也没看表,只抬头看我,一个很淡很浅的笑像在风里摊开。
「你来了。」他说。
「你也是。」我回。
他笑,眼尾不明显地弧了一下——熟悉到让人心安的弧度。
我们没有说要去哪,就顺着医院外的人行道往河堤走。
路边的榕树把灯影切得碎碎的,像有谁把夜晚分成一格一格,刚好给两个人走。
走到路口,他下意识把我往内侧带了一点,手落在我手肘附近,只轻轻碰一下,像标注座标。
等行人灯亮,他才放开。
我假装看向对街指示牌,耳朵却热了一下。
「今天怎麽样?」他问。
「还行。病人多一点而已。」我想了想,「有几个哭的。」
「你也想哭吗?」他侧头看我,一句问话却像陈述。
我笑:「我如果在诊间哭,明天就上新闻了。」
「那现在呢?」
「现在有风,哭不出来。」我把头发往耳後拨,「被吹乾了。」
他没笑,只伸手在我耳边停了停,指腹靠近却没有碰到,「这里。」
我以为他要把我的发丝往後理,结果他把指尖收回去,轻声:「会痒吧?」
我忍不住笑:「你是跟我赌吗?」
「不是。」他看前方,「是我不想输给风。」
——有时候他会忽然说这种话。语气平平,内容却让心里像被人轻轻推了一下。
我们上了河堤。水面黑得发亮,夜跑的人经过,鞋底跟柏油摩擦的声音像短促的雨。
长椅空着,栏杆凉凉的。他没有问要不要坐,只和我靠着走。
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重叠、分开、再重叠。
「你不太习惯被看。」他突然说。
我看他一眼:「哪方面?」
「全部。」他语气像在说天气,「我看你太久,你就会转头看水;我问得太直接,你就会笑,然後岔题。你很会把心藏起来。」
「……你观察病人吗?」
「我观察一个人。」他顿了顿,「很久了。」
风涌过来,今晚似乎b昨天cHa0一点。
我把手收进外套口袋,走两步又放出来,觉得口袋里的空气太热。
就在那个瞬间,他的手背擦过我的指节——很轻,像无意。可那种「无意」轻到几乎是故意。
我们同时停了半拍,又同时没提。继续往前。
再过两盏路灯,他的手指第二次碰到我。
这次不是擦过,是停下来。
他没有抓、没有扣,只用小指,在我小指侧边,很谨慎地g了一下,像问:可以吗?
我没有cH0U开。
风往後退了一步。
我们就那样,维持那一点点的g连,走了很久——久到我开始分不清,是不是我的心跳在带步伐。
小指的温度慢慢扩散,像薄薄的光,把一整条手臂照亮。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指尖往里收,把我的手带进他的掌心。
动作慢到几乎像静止,那种慢里有小心,也有一种「我不会走快一点,除非你点头」的诚实。
掌心扣上的那一刻,世界好像简单起来。
他说:「这样,风就不会那麽冷。」
我抬眼看他:「你很会找理由。」
「那你很会接受。」
「我现在要不要放开?」
「你放看看。」他看着前方,不看我。
我当然没放。
他低低笑了一声,像被抓包:「原来你也会怕风。」
「我不是怕风。」我小声,「我怕你放开。」
他没说话,只把我的手握紧一点,指腹在我的指背轻轻摩了一下。
那个几乎不可见的动作,b任何话都让人安定。
——
离开河堤前,他忽然把我往内侧带了一下。
前面有一段人行道破了,混着被浇过水的泥土味道。
我低头看鞋,他率先跨过去,回头伸手:「慢一点。」
明明已经牵着他,我还是把另一只手也伸给他。
他接住,扶我往前一步,笑得很短:「这样b较保险。」
「你每次都这样。」
「哪样?」
「不问要不要,直接把难的那一步先踩掉。」
他想了两秒:「因为有些要不要,你会想太久。」
我被拆穿,乾脆不辩解。
他忽然抬手,停在我额前一厘米处,像是等我点头。
我眨了一下,他才把那小撮被风拽乱的浏海拨到旁边,指肚不经意擦过我的眉骨——那一瞬像有什麽非常细的电流掠过。
「看路。」他说。
我点头,却盯着他。
他被我看得笑了:「这样我很难看路。」
「那你别看路。」我回,「你看我。」
他嗯了一声,像真的照做。
我们谁都没有移开目光,直到下一盏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再慢慢分开。
——
我们一路往前走,街灯越来越少。
到了我家那一区的巷口,夜跑的人换成带狗散步的邻居。
狗绕着路树打转,他让我先过,自己往外侧走。
我看着他,忽然想到白天值班时,他传来的那句「飞起来的时候,记得落地」,当时只觉得好笑,此刻却像一个能放进口袋的护身符。
「你今天话很多。」
「不多。」他淡淡地笑,「刚好。」
「刚好的定义?」
「你听得懂。」他看着我,「就是刚好。」
风从街角转弯,吹得招牌轻轻晃。
「那今晚的味道呢?」我问。
他深x1一口气,像在确认:「有晚一点的风、榕树,还有……」
他往我这边靠近一点点,「你的洗衣JiNg,澄花味的。」
我脸有点热:「你可以不用这麽具T。」
「我怕你以为我没记。」
「你记太多了。」
「只记一个人。」他说。
我们站到行人灯第三次变绿,他才开口:「送你回去?」
我摇头:「走到对街那家公园就好。」
他不问理由,只点头,陪我过马路。
到公园外,我停住,他也收了步子。
我们看了同一张社区布告栏三十秒,谁也没读出来什麽。
最後我说:「晚安。」
他点头:「晚安。」
我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以凛。」
「嗯?」
「刚刚那个……」我微微抬起我们扣着的手,「你可以、明天再……」
他看一眼,又看我,眼底有笑:「我明天也在。」
我没再说什麽,放开他,往公园里走。
走了十来步,忍不住回头。
他没有转身离开,也没有把手cHa回口袋,只把手掌摊开,像在让今晚的风从指缝穿过去。
然後他把手缩回,像把某个温度收好。
——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