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退去满三日,山像是被人从水里捞起,仍滴着冷。
外院的钟声b往常轻,像怕惊扰什麽还在睡的东西。
我坐在井边调息,掌心覆着青玉——裂纹已b昨日更淡;丹田的小井与脉同拍,x口那缕从雁岭带回的「息」仍在,薄薄的,像雨前的风。
风卷过廊檐,带来药房的苦与松脂的甜。
我听见这些味道的「声」在空中交叉,短的往上,长的往下,它们在我x口会合,又被小井慢慢收进去。收与放之间,我能m0到那缕「息」的脾气——不躁,不弱,只是等。
「林岑。」
是周伯的声音。他杖子在石上点一下,停在井痕边。「长老堂唤。洛衡在那里。」
我起身,把青玉塞回衣里,对周伯点头。
他看我一眼:「心里那口井别带到堂上,免得有人看见就想投石。」
「我会。」我答。
长老堂前的柏树被雾洗过,叶尖挂着光。我踏进堂门,冷意像水面一样往上贴——堂中阵纹开了一半,声响压得低。
洛衡立在堂心,背直如弦;云芊在侧,手里的符袋系得紧。
两侧坐着几位我不熟悉的长老,衣袖上有不同的纹:山,水,风,木。主座的白须长老垂目不语,像一张纸在等墨。
「林岑。」他抬眼,声音不重,却带着山背的回音,「三日前雁岭之事,洛衡已有奏。你x中……有一缕息,可否如实言之?」
我抱拳:「回长老。是雁岭侧门吐出的一缕息,入我丹田,自行存,不动不乱。目前与我脉合,未见反噬。」
「未见,」左侧一位黑眉长老冷笑,「不等於不有。灰门之物,来路不清,藏於丹田,与蛇养怀有何异?」
云芊忍不住抬头:「弟子愿以符镇之。」
那长老扫她一眼:「你镇得住它,还是镇得住人?」
洛衡前一步,声沉如铁:「弟子以剑背镇主孔、以身扛门时,他在侧门取息,未逾矩,未逞强,事後亦未妄用。若以灰门罪之,从此宗门谁还敢守门?」
堂上一静。
白须长老指背轻敲扶手一下,像落一滴墨:「我等唤他来,不为罪,也不为赏。只是问:你可控?」
我想了想,答:「不可控——若将控当捏、当压。可对话——若将控当听、当语。」
黑眉长老嗤一声:「说了等於不说。」
我续道:「它不听我的命,却听我的心。若我心一偏,它便先偏;我心不急,它便不乱。此时此刻,它在听你们的声。」
说到这里,我抬眼看向堂顶。
堂顶的木梁在阵纹压力下微微发出轻鸣,那缕「息」也在x中轻轻一动,像在辨别哪一个声音值得记住。
白须长老注视我片刻,点头:「听——是第一。既然听得,便先守。洛衡,给他半月静修之权,禁出外谷;云芊,你以静符护其居;其余人,不得擅试其心。」
黑眉长老皱眉:「若有变?」
「若有变,」白须长老道,「以剑背先。」
洛衡抱拳:「诺。」她看我一眼,那眼里的冷退了半分,留下的是我更熟悉的那种「准」。
云芊则在袖中偷偷朝我b了一个「先x」的口型。
散堂时,天光已斜。
云芊把我拉到廊下,从符袋里取出三枚静符:「一枚贴门楣,一枚贴床榻,一枚……」她抬手,指尖停在我x口前一寸,「贴这里。」
我低头笑:「照例。」
她眼里有小小的担忧:「若夜里它动,你先唤我。」
洛衡站在柱影里:「先唤我。」
我点头:「都唤。」
夜来得很慢,像被谁捏住了边。
外院弟子在廊下低声说笑,新修的护阵亮着薄薄一层光,像月的影贴在地上。我把三枚静符按顺序贴好,最後那枚在x口落定的一瞬,丹田的小井轻轻一沉,像把一颗石子放得更稳。
我把青玉搁在榻边,坐回蒲团,照常调息。呼x1进出之间,耳边声音一个个退远:风、木、人的心跳。退到最後,x口只剩那缕「息」,薄如丝,仍在等。
我在心里问它:「你等什麽?」
它不答,只在更深处慢了一拍。那一慢像是点头。
灯芯燃到最细的时候,窗外忽有一丝微光,像有人在远处打开一扇极小的门。我没有睁眼,却看见了一圈灰白的晕在识海里扩散——不是井的,是门的。
那晕绕成一只眼,无瞳,无睫,无怒,只有「看」。
我呼一口气,把小井再往下放半寸,让心静。心静了,那只眼便不在外面,它在我里面。
「你要我去?」我在心里说。
它终於吐出一个字,极轻,极冷:「见。」
我不反对,也不迎。我只是把身T往後一躺——不是在榻上,是在一片温度正好的黑里。黑像水,把我整个人托住。四周没有墙,没有风,只有一个极深极大的脉在远处跳。
我朝那脉走去。每走一步,脚下就亮一寸,亮的不是光,是声音被看见的样子:有人在堂上咳了一声、夜巡的弟子换了手、药房里一只虫从木榫缝里爬过。所有细碎都往那个脉里收,像被某种看不见的绳牵着。
走到第三十三步,那脉忽然近得像在耳边。
我停下。前面是一扇门。门不高,还不到我眉;也不宽,恰容一人。它没有铜环,也没有阑额,只在木纹最深的地方浮着一个极细的字——不刻,像被气写上去的:「目。」
我想起第五章的末尾,那缕「息」留给我的字是「见」。
见之後,果然轮到「目」。
我伸手。指尖未及,门自己开了半指。
门後一片灰白,像井底的气,又b井底更静。我跨进去的一瞬间,丹田的小井整T往上提,贴到心口——它像要近一点,又像要准一点。
我没有按它下去,让它贴着。
灰白之中,逐渐升出一只「眼」。
这一次,我知道那不是门的眼,也不是雾的眼;它是「灰」自己的眼。
它没有形去承载自己,於是借了我的形:
眼白,是我曾经不敢看的所有真相;
眼黑,是我曾经拒绝的所有恐惧;
它以我为眼,先看我,再看外头的山。
第一眼,它看见了母亲。
她坐在窗下补衣,针尾在指腹上微微映着光。那光不像火,是冬日的日头,淡而乾。我x口一紧——不是痛,是一种「落回来」的感觉。
第二眼,它看见云芊在雁岭主孔前镇针,汗沿着鬓滑下去,她抿唇不擦;洛衡以剑背抵门,一身的力全藏在肩胛之间,那里像一张弓。
第三眼,它看见雁岭之下那GU更老的脉,正以老人起身的速度推开一层又一层冷石。它不急,却不放弃。
——灰在用我的眼,看我所「守」的东西。
我忽然明白「灰见之门」的意思:不是我看灰,是灰用我在看。
它要知道我值不值得它把门交给我。
「那你看够了吗?」我在心里问。
那只眼轻轻一合,像人点一次头。
下一瞬,景像换了。
我站在宗门之外。山势反转,像第五章的影境,却更明更冷。
井在头顶,口朝天;天在脚下,云像水草贴着石。
我一抬头,井里有一枚极小的银点,忽近忽远。那银点每近一次,我心口的小井便往里收一分;每远一次,它便放一分。
银点第三次靠近时,我听见它在我心里说了一个字:「主。」
我手心出汗。
这个字重,重过「见」,也重过「语」。
我本能想後退半步,後跟却被某种柔软托住——不是地,是谁的手。那手很熟,茧在虎口,掌心有淡淡药香。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
「爹。」我低声。
他没有说话,只把手往前推了一寸。
那寸之间,我的身T就不退了。
银点缓缓落,落在我的眉心。丹田的小井在同时一沉,沉得像打通了一个不能再深的窍。
我听见自己的骨在轻轻响,如细瓷因为热而伸展。
「痛吗?」父亲的声音终於出现,远,又近。
「不痛。」我说。其实是痛,只是那痛在心里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像把多年来攒下的酸一口气吐出去,喉咙终於空了。
银点落下的那一刻,「灰的眼」与我的眼彻底叠在一起。
我看见:
—井下第一层的河,沿着山根流动,灰白如息;
—第二层的河黑而细,像被人从夜里cH0U出来的发;
—更下的一层没有河,只有「痕」。那是灰走过留下的字迹,字很长,像一首歌。
我认不全,却看得懂其意:「若人能自守,灰便自定。」
我刚要把这句记住,整个影境忽然收缩,如同有人在外头把鼓面一抛。
我x口一凉——「息」在暴。
不是怒,是「醒」。
它醒,不等於它听我;它醒,等於它想到它要做的事。
「稳。」父亲在我耳边轻说。
我把小井按回x,按在「先x」的位。心跳一合,银点在眉心轻轻一转,不再往里钻,改为慢慢「画」。
那画不是线,是纹。
一条极细的灰银纹在我的x口浮出,从锁骨偏左落下,沿着心脉蜿蜒,似蛇似藤,最後在丹田边缘停住。它不冷也不热,像一个字在皮下住下。
父亲的手从我背後撤开,我回头,看不见他,只看见一缕药香从空中淡得不可闻。
「这就算认主?」我问。
「不是它认你,」有个声音说——我才想起,那不是父亲,「是你认你。」
说话的是那只「灰的眼」。它没有声音的颜sE,可我听得出来它在笑。
「从此以後,你看见的,灰也看;灰看不见的,你也要替它看。」
「若我看错?」
「那你就得先改心,再改眼。」
我沉默片刻,问:「灰会不会反悔?」
「灰不悔,」它道,「人悔。你若悔,纹自碎。」
「若我不悔呢?」
「那就走,」它说,「走到井下第三层,替我读完那首歌。」
影境忽然被一阵风折回。
风没有方向,却把整个世界吹得一声轻响。
我站在静室里,灯芯只剩一点红,窗外J鸣初起。x口的静符还在,青玉安稳,榻边无人。
只是我的皮肤上,多了一道细细的灰银纹,自锁骨斜落,在心口绕一圈,没入衣襟。
云芊推门而入,还没开口,眼就落在我x口:「你——」
她话未完,洛衡也到了,剑背在门楣一磕,门框发出一声乾脆的响。她目光如针,先看纹,再看我的眼。
「痛不痛?」她问。
「不痛。」我答。
她伸手,两指在空中虚虚一夹,像要把某个可能的「乱」先夹住,声音很低:「从今以後,你说停,它就得停;你说看,它就得看;你说不显、不争、不急,它就得学。」
我点头。
云芊吞了口口水,小声:「这……好看。」
我失笑:「你也先x吧。」
洛衡并未笑。她收回手,转身望向窗外,「长老堂会再唤你一次。去之前,把那只眼关上。」
「关得上吗?」云芊问。
「关不上,就教它学会闭眼。」洛衡道。她转回来,盯着我的纹,「半月内,不许下雁岭。井下第三层,别急着走。」
我应:「不急。」
她出门时忽然停步:「对了。」
「嗯?」
她头也不回:「你父亲若再来,问他欠的那句——见之後,第四字是什麽。」
我愣了一下,笑意在心里一闪:「他不欠我,他欠井。」
「都一样,」洛衡说,「你现在就是井的心。」
她走了。
云芊留在屋里,从袖口m0出一枚新符,笨拙又仔细地贴在我x口纹的末端,轻声:「这张,叫安心。」
我低头看她的手,忽觉得很安静——静得像一口井上覆着清晨第一层光。
「我睡一会儿,」我说,「你守。」
「我守。」她坐到门边,抱着符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最後靠在门框上。
我合眼。
x口那缕「息」在井底安安稳稳地拍,拍子像步,步子往下,没有急。
在睡与醒的边上,我听见一个字从很远的地方飘来,落在纹上,落在心口。
「读。」
梦里的井没有边。水面亮得像镜,却照不出我的脸。
那缕「息」在水下轻轻拍着,拍出的涟漪变成一行字。字不是刻上去的,而是一笔一笔被气划开——「读」。
我伸手,那些字像活着的鱼,一碰就散。
手指一冷,整个井忽然深了。深处亮起微光,一首极长极慢的声在底下回荡。那不是语,也不是歌,是「灰」自己的呼x1。每一拍,都像在写一个字。
我俯身去听。
第一拍:「人」
第二拍:「心」
第三拍:「灰」
第四拍:「定」
「若人能自守,灰便自定。」
这句我曾在影境看过,如今它在井底再次响起,声音更重,像从骨头里透出。
我问:「谁在说?」
没有回答。只有井水一层层向上涌,把那些字托到我眼前。
「灰见之门」,不是灰在看,是让我看灰写的字。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读到「定」字的时候,心口那道灰纹忽然亮了。亮得不是光,而是一种「被听见」的感觉。井里的水在那一瞬间停了。
「我读了。」我说。
水面裂开。
那缕「息」从井底冲上来,化作一道细线,直接穿过我的x。整个身T被震得微微颤,我的意识被扯进另一层黑。
——
黑里有山。
山不是石,是声。每一寸山肌都在微微振动,像一张极大的鼓皮。我踏上去,脚下的声音不是「咚」,而是「心」。
那声音在说:「读完,才开始。」
山顶有一扇门,门边立着两个影。
一个像洛衡,一个像云芊,却都无脸。
「这里是第几层?」我问。
左边的影指向天:「第三。」
右边的影指向地:「也是第一。」
「灰的路是圆。」洛衡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是真正的她,是我心里记着的那个她。
我明白了,第三层不是更深,而是回到最初。
我走近门,门上的纹与我x口的纹一模一样。它在等我靠近。
我伸手,两条纹同时亮起。灰气从门缝渗出,带着极淡的药香——那是父亲的气味。
「你终於看完了。」那声音说。
「我还不懂。」
「不懂就对了。灰若能被懂,就不是灰。」
我沉默。
「那我该怎麽做?」
「守着。」
「守什麽?」
「守那个能让你再问这句话的心。」
门缓缓开,光从里面涌出。
那光不像白日,是灰白交织的颜sE,像山雾里刚露出的天。
我抬头,看见门後有无数条脉在闪,每一条都通往不同的地方。那是灰的世界。
「选一条。」那声音说。
「为什麽是我?」
「因为你看见过,也被看见过。」
我走进门,手指掠过那些脉。每一条都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的像水,有的像刀,有的像人哭。
我挑了一条最安静的,那声音像在说:「回。」
当我踏上那条脉,整个世界再度翻转。
——
我睁眼,天亮。
云芊趴在门边睡着,符袋滑落半个。洛衡站在窗前,剑背靠墙,神情一如既往地冷。
「你去了?」她问。
我点头。
「看见什麽?」
「灰的字。」
「写了什麽?」
我轻声:「守。」
洛衡沉默良久,终於叹一口气:「那就守。」
云芊醒来,r0u着眼:「你们在讲什麽?」
「在讲梦。」我说。
她嘟囔:「你又梦灰了吧。梦完就不准乱走。」
我笑:「这回不是梦,是灰在让我休息。」
洛衡忽然开口:「长老堂再唤时,你说什麽都别说。灰见之门,不该被任何人知道。」
「我知道。」我答。
她转身走出门,临走时低声:「第三层,不要急。」
我坐回井边,yAn光照在x口的灰纹上,那纹不再亮,只留下淡淡的痕。
风从门外灌进,带着药香与新草的味。
丹田的小井拍了一下,又一下,稳稳地。
「若人能自守,灰便自定。」我在心里默念。
远处传来钟声,宗门的新日开始。
我抬头,天的颜sEb昨天更清。
心里那缕「息」静静地躺着,像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