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日子,柯憬也一如既往地扮演受气包的苦命角,对那一天的事情闭口不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哎。
只有假装才能勉强过下去的日子。
柯憬叹了口气,将刚刚修剪整齐的弗洛伊德玫瑰,沿着花瓶口摆一圈,又拿着几只根茎比刚刚那些稍长的玫瑰叠插进去。
再在中间空隙里插进去几支花形浑圆又娇艳妩媚的玫瑰,就能盘成一捧漂亮的玫瑰花球。
柯憬正反复比照,挑选着最符合条件的玫瑰,手机突然在床上嗡嗡震动。
手机界面上显示着一个陌生号码。
手机一直在掌心里震响不停,振得掌心都发麻,他踌躇着摁下接听键,同时挑选到了几只满意的玫瑰。
“喂?您好。”
柯憬以为会是派送快递之类的电话,礼貌问候来开头。
结果对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柯憬下意识攥紧了手机,喉头发紧,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好久不见,柯憬。”
听筒传来一阵叫人背后发凉的轻笑:“先别着急挂断电话,我只是想跟你当面聊些问题,就今天下午吧。”
他的话带着强硬的命令性。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话好像淬着毒,隔着手机柯憬都感到恐惧:“你先别害怕,我知道你对我没兴趣,我对你也一样,但是我手里的信息你未必不感兴趣。”
他停顿一下,明显是在柯憬吊胃口,“是关于你的恣恩的。”
柯憬指尖顿感刺痛,低头一看,恍神间,拿着玫瑰的那只手竟不自主地在捻弄着花梗,花刺整根斜扎进肉里,不由倒抽口冷气。
他挤了挤伤口两边的肉,从肉里渗出几滴血珠,将带血的手指含进口中,失神想到那人刚刚说的话。
脑子里想着,嘴里也喃喃出声:“什么叫关于应恣恩...?”
那人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笑得更加阴恻,“看来有些事你还不明白啊。”
被随悬河莫名其妙骚扰,柯憬没什么心情去处理手头上的工作,草草赶了几笔稿件进度就去逛超市买菜打发时间。
下午有点变天,柯憬套了件卫衣外套,下面穿了条休闲运动短裤,修长的小腿被包裹进白色运动袜里,像个附近学校刚放学准备去打篮球的男高中生。
柯憬站在约定的那家咖啡店外,透过透明玻璃看到儒雅的男人坐在店里一个角落里,那人发觉自己的视线,扭头朝柯憬温雅一笑。
柯憬避开他的目光,下意识裹紧外套,拉开店门走了进去。
咖啡店位于主城商圈中心,附近有不少写字楼,因此店内人流也不少。
店内环绕着舒缓的女声R&B,柯憬拉开椅子坐到随悬河对面,屁股挨到凳面那一刻,就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抬起眼帘凝视着对面那人——他的前男友。
那人成熟斯文,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绅士般的礼貌文雅,高挺的鼻梁上架着副黑色半框眼镜,更加平添了几分沉静内敛。
但随和有礼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狠毒肮脏的心,柯憬觉得自己见识到的也只是凤毛麟角而已。
他与对面人有一段极其失败的恋爱经历,柯憬并不愿回想。
男人从下往上扫了柯憬一眼,像审视家里的一件装饰品一样,肆意无礼,柯憬觉得非常不舒服,微微拧眉。
“他好像都把你腌入味了啊,浑身上下一股呛人的玫瑰味,都要把你自己本身信息素的味道掩盖住了。”
确实,家里的洗发露沐浴露是玫瑰味的,香水是玫瑰味的,其中一个主人是玫瑰味的,卧室床头每天都摆放着不同品种的玫瑰,他无时无刻都在被玫瑰包围,提醒他自己属于谁。
柯憬面有愠色,语气不耐烦:“你要说什么就直说,别绕来绕去。”
随悬河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跟他绕圈子了,把手边的iPad推到柯憬面前,随后双手交叉搭在交叠的双腿上,好整以暇地瞧着柯憬。
“看了这些你就明白我为什么和他认识了。”
iPad上显示一张图片,柯憬两指拉大,是一张出生证明。
“左滑。”
柯憬滑到下一张图片,是联盟居民身边证明的正反面。
两张图片上的年纪生日各种信息都与应恣恩对的上,唯独不同的是,这两份资料主人的姓名并不叫应恣恩。
柯憬脑海里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
囚笼?圈套?陷阱?阴谋?
他抓不住转瞬即逝的想法,也不敢抓。
他感知到戳破那层脆纸后,自己面临的会是万劫不复的修罗地狱。
手指悬停在iPad上,被荧光映亮,他极力克制住手指的颤动。
随悬河还是残忍地将薄纸戳破,观览艺术品似的欣赏柯憬失态的表情,得逞的嘴脸叫柯憬反胃:“看到这两份照片,你大概也猜到了吧。”
囚笼。圈套。陷阱。阴谋。
iPad自动息屏,眼前一暗叫柯憬醒过神来,快速把平板推回随悬河面前。
柯憬低着头,在桌子下紧紧绞着被玫瑰刺伤的手指,不愿面对,摇摇头:“图片资料可以伪造。”
随悬河将一份文件夹递给他,里面厚厚一沓个人信息资料,包括小学、初中及高中的校园卡。
卡面边边角角都被磨掉了颜色,俨然是它的主人并不在意它的存在。
随悬河勾起唇角,冷声哼笑,“你和他同居这么久,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况且放眼整个国家,‘随’这个姓真没几个啊。”
随悬河将他押送至断头台。
“他叫随恣恩,他是我儿子,他跟我姓,应恣恩只是他用来接近你、诓骗你的假名字而已。”
随悬河脸色疑惑:“居然还瞒了这么多年,柯憬你这么信任他,不是好事情啊。”
柯憬呆愣地抬头,泛红的眼眶不可思议地瞪大,里面盛着细碎的光,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潮退成惨白,自虐般抠弄着被玫瑰刺破的伤口。
“他叫随…恣恩…?你的儿子?”
断头台上的刑刀干脆落下,自己却没感觉到痛——自己失去了感知痛的知觉,自己连感受痛的资格都没有。
随悬河双唇还在上下阖动,自己耳边阵阵耳鸣,像处在真空空间,没有空气作媒介传播的声音都变得遥远模糊,所有声音都被隔在一层壳子外。
囚笼!圈套!陷阱!阴谋!
自己好像灵魂腾空,但又好像处在爆炸中心,身体轻飘飘但犹有余震感,耳道回荡着不知名的巨响,刺穿耳蜗,贯入大脑,自己好像已经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在大口喘息,吸入肺腑的氧气没有带来实质的安全感,还是觉得胸腔空落落的,似乎缺少了什么极其关键、极其重要的部件。
等到他恢复感官,周围舒缓闲适的音乐和嘈杂的人声瞬间如海浪般被拍灌入耳,柯憬呆滞地目视前方。
对面座位空空如也,随悬河早就走了,他仿佛没有存在过。
他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三年的点点滴滴全部推翻,告诉他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随悬河的话依旧如恶魔在自己耳边低吟。在柯憬听起来,那些话好像变成黏糊糊、散发恶臭的血红色块状物堆积在面前,有人却捂着嘴强迫自己吃下它们、咽下它们,不许吐出来。
“你又了解他多少,他又欺骗你多少,他瞒着你干过什么,你全然不知。”
“你唯一得知的真相只有他在伪装Beta而已,但现在也算不上是什么秘密。”
“他接近你,只是为了报复而已。他痛恨我,找你们麻烦只是叛逆期的小狗乱咬人吧,在主人面前找些存在感。”
“他可笑,你们也可怜。不过你好像也不是最惨的一个,下场最惨的一个好像被他整死了吧。”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们可以选择永远瞒着我。”是自己在说话。
“犯了点错,给他一点小惩罚。”
“早点逃吧,沾上他没有好结果。”
“他不爱你。”
“而且,他马上要结婚了。”
每一句话都将他审判,嘲笑他的愚蠢。他不想相信随悬河,但是随恣恩所有怪异别扭的行为都似乎在这种假设里有迹可循。
对自己羞辱凌虐是直接目的,而那些暧昧瞬间则是锁困住自己,将报复实施彻底的间接手段。
假设随恣恩真的因为怨恨,将自己变成狙击镜里的猎物,但他没有即刻击毙自己,反而将自己引诱进牢笼,恩赏与惩罚并施,成功将自己驯化成他专属的笼中鸟。
笨鸟终日患得患失,望着铁笼外的蓝天,只会遐想主人今天会不会回来呢。
今天回来并且戳了我的脑袋,还对我笑了,他一定还爱我呢。
柯憬现在确实如他所愿,这算不算计划完美实现了呢。
原来自己一直就没得到过那丁点微小的爱,又谈何将失,又算得上什么抛弃。
自己本就是将死的笼鸟、将萎的野花,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玫瑰的锐刺似乎没有扎进手指,反而刺进了心脏,每一次呼吸都被牵连着抽痛。
柯憬把头垂进支起的两肘间,手指穿进发丝,用力抓揪着发根,绝望地抱头无声抽泣。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先生、先生,没事吧,需不需要什么帮助。”
柯憬吸了吸鼻涕,抬起头,囔着鼻音道:“可以麻烦你帮我再拿一盒抽纸吗?”
服务员怔在原地,嗫嚅着双唇就是说不出话,只觉脸颊火烫,只会愣愣点头。
那双通红敛着泪的悲戚眼睛,迷茫无助但又隐隐愤懑不甘。
他觉得任谁看了那双眼都很难说出“不好、不行、不能、不可以”之类的拒绝词。
他那样易碎,捧在掌心,感觉都会被柔风吹散啊。
怎么可以对他说“不”啊。
他以为他不再需要应恣恩的爱,有薄微情感维持的现状他就知足了,但实际上,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的事实是应恣恩从未属于过他。不,不是应恣恩,是陌生的随恣恩。
心口一寸寸钝痛似在身体里泛起涟漪,一阵一阵波及全身。小腹又开始绞痛起来。又没由来得想要干呕。
自己好像生了大病,感觉再不会好起来。
橘色夕阳落满了卧室,夏风从柯憬出门时没有合紧的窗户吹进,扬起轻纱窗帘,撩得弗洛伊德玫瑰花头微动,一屋暗香浮动。
柯憬除了粉荔枝外,最喜欢的就是弗洛伊德玫瑰,他记得它的花语是“你漫不经心的穿梭于我的梦境,使我的心,变成了充满芳香的花园”。
柯憬曾以为应恣恩是他的弗洛伊德玫瑰。
不曾想这都是随恣恩精心布置的甜美陷阱,从而引诱自己走进谎言背后破落的囚笼。
本以为是一段再普通不过的、满是崎岖走不到尽头的失败恋爱,但从未料想过是一场缜密操纵的骗局——只有自己单方面奉出火热真挚的心,而随恣恩则悠闲地俯瞰着自己小丑般的独角戏码。
讥嘲他、羞辱他,假装拥有他再无情抛弃他,看他苦不堪言的模样,计划就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