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举的问题让夏老爷子一下没反应过来。
他坐在床上,低头想了一会儿,问道:“你晓得他屋里在哪?他屋里人都还在不在?”
夏明举没敢跟他爸说夏拾可能是顺王府里的小阿哥,只重重一点头,“那天你走了我就问了他的。他屋里人都在,就是有点远,都在京里头。”
夏老爷子一愣,脱口问道:“他肯跟你说?”
夏明举听到他爸这么问,有点莫名。
老爷子又一低头,思忖了半晌。等他想明白了,忽然一起身,走到衣柜边,打开了一旁放着的老旧梨花木箱子。
夏明举伸头瞧见他爸从那箱子里取出了一件衣裳,又取出了一沓纸,心里大概有了底。
夏老爷子蹒跚走到桌边,把手里头的衣裳和那叠纸平平整整摊开。夏明举看清了,那是一件小旗袍和一叠卖身契。
老爷子轻声道:“我当时问他是哪里来的,屋里都还有些哪个,他么昂都不肯说……我只当他屋里人是都冇得了,才把他带的回来……”说完,他又轻轻摸着桌上的那件旗袍,摇着头道:“你看这绣工,看看这花……这都是上好的苏绣,哪是一般人穿得起的……”
夏明举盯着那件衣服细细看,没有吱声。他之前是没见过这件衣裳,若是他见了,八成会更信夏拾的话。
老爷子凝眉坐了下来,看着那件衣裳又想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你是冇看到。那是在荆州,那些当兵地冲到满城里头,看到旗人就杀。老的,小的,只要是剃了头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开枪,死了一堆……是真的血流成河呐……他们把姑娘伢都绑起来了,说是要带走。那又能带到哪里去?还不是卖了……他当时站到一堆姑娘伢里头,我看他不哭不闹,脸又白净,我就觉得心里慌。这好的伢……么昂能瞎糟蹋?”
老爷子说着,叹了口气,取过那叠纸,一张张翻,最后翻出来一张,递给夏明举。
夏明举接过后老爷子才又继续说道:“那一批,是一十八个伢。我跟那个当兵地谈了蛮半天。他问我买这多做么事,我说我屋里单着的儿子伢多,像陈虎他弟弟,张师父他小儿子,都还冇定亲,都要个姑娘伢回屋里帮忙。也是沾了张师父的光,那个当兵的认得他,这才让我带她们走……”
老爷子说到这,忽然捻着胡子轻笑着摇起了头,“是到了他头上,那个当兵的就是不肯放,说是要自己带走。我是又请他喝酒,又送他东西,好话都说尽了,求了他几天,跟他说要把他带回去当我孙娃媳妇,那个当兵的才肯放人。你看,”老爷子指着卖身契上的字笑道:“三百五十两,几狠!硬是算准了我非要他,狮子大开口……”
夏明举一席话听下来,心里也大概有了计较。
荆州的满城里头都是八旗子弟,也确实是出过贵人,从前老佛爷身边的德龄公主就在荆州待过。
夏明举现在是越想越觉得夏拾跟他说的都是实话。
可真要把他送走的话,夏明举又觉得舍不得。
老爷子也看出了他的不舍。他收起桌上剩下的那叠卖身契,放回箱子里,背着夏明举深深叹了口气,“那十七个姑娘伢我都交给了虎子。他问清楚了那些伢们屋里都还有冇得人,该送的送,该留的也都留了。我前些时在他屋里住,留他屋里那个姑娘伢都跟他弟弟办完事,伢都有了。”
“夏拾要是屋里人还在,你就送他走。他肯定是想屋里人了才跟你说的,你就当是跟你姆妈学的,做了个好事,算了。”
夏老爷子这番话算是定了夏明举的心。
临到去北平的前几天,夏明举悄悄对家里人都说了这件事,更是编好了借口,防着夏飞白问。
买好火车票,出发的前一晚夏明举才拉夏拾到一边,单独跟他说。
夏拾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就落了两行泪。
夏明举连连哄道:“莫哭,莫哭。你莫让飞飞看到了,他看到了又要闹。”
夏拾这才意识到他的瞒着夏飞白。
那时候夏飞白正趴在床上看小人书。似乎是察觉到夏拾不在,他一侧头喊道:“姐姐快过来!我背痒!帮我抓一哈!”
夏拾擦干泪过去,轻轻替他挠起了背。
夏明举触景生情,叹了一声,回房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过来接夏拾。
夏飞白盖着薄毯,在竹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是一脸无知无邪。
夏明举一眼没瞧见夏拾,又看到屋里灯亮着,走了进去。
夏拾踩着凳子站在柜子前,搬着里头的东西。
夏明举闹不清他在干嘛,低声催促道:“有么差的东西,我路上给你买!莫错过火车了,晚了就走不了了!”
夏拾头也不回地答道:“我得把零食都放下来,不然他够不着。”
这一下夏明举也不想再催了。
等夏拾忙活完,跟着他一起出了屋。
路过夏飞白睡着的竹床时,夏拾匆匆跑过去,从兜里掏出十几块巧克力,都放在了夏飞白床边。
夏明举蹙眉问道:“你自己不吃?”
夏拾:“我从他那骗来的,得还他。”
夏明举轻笑着,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牵起了他的手。
夏飞白似乎是听到了动静,动了动嘴巴,忽而翻了个身。
夏明举手一紧,低声道:“快跑快跑,等他醒了就走不了了!”
这是一场不能道别的分离。
一大一小像做贼似的,一路小跑出了夏宅。等上了黄包车夏明举才松了一口气,“我是真被他闹怕了。”
夏拾则反身跪在黄包车的椅子上,下巴枕着椅背,遥遥望着巷子口,面无表情地低声回了句,“打一顿就好了。”
夏明举听得一愣,哈哈大笑,“这话要让你嬢嬢听到了,你就要先掉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