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瘸子李回到了门房。
他看着门槛上坐着的那个小小的背影不由叹了口气。
这两个孩子,大的不见了,小的坐门口等;小的不见了,大的坐门口等。那人要是能回来,在哪等不是等?那要是回不来,天天坐门口也等不到啊。
夏家大开的门上,装了一盏电灯,夜里的飞蛾都往灯上扑,扑得灯顶上的铁罩子“啪啪”直响。
从夏飞白走丢的那天起,夏家的大门就再没关上过。老爷子是想着,万一小飞自己回来了呢?门关上了,要是他拍门的时候瘸子李没听到怎么办?再装一盏灯,能替他照亮夜里的路,要是他夜里回来了,也不至于害怕。
这可辛苦了看门的瘸子李。幸好夏拾回来后也每天在这坐着,他便少了不少事,还能时不时打个盹。
夏家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
拐孩子的人贩子都会把孩子往远了、往穷了的地方卖,有时候甚至卖去当乞丐。把孩子的手或者脚弄折了,还能多讨点钱。
陈虎招呼了他码头上的兄弟们,把武汉三镇的乞丐窝都找遍了,更是找到了田间野地,就没想到去租界里寻。
夏老爷子登在报纸上的酬金一天比一天高,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可带过来的孩子都不是夏飞白。
夏明举那天去了老丈人家里就没回来。
他得帮着撒谎啊。
夏文氏原就为了生孩子这件事怨夏老爷子怨得厉害,要让她知道夏飞白还丢了,那可怎么办?
夏明举得守着她,不让她多想,也让她安心。
夏拾回来后就坐到了大门口。
他是真心实意的不想夏飞白就这么没了。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是个照顾夏飞白的下人,虽然他做的那些事和下人差不多。他只把夏飞白当玩伴,当相公,虽然他还不能完全理解“相公”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只觉得,从前跟自己最亲的人就是额娘、哥哥,而现在就是夏飞白。
虽然他又蠢又喜欢哭,还闹腾,没事就干傻事,可少了他在身边,自己这心里就好像空了一块。
夏拾想着想着,鼻子又一酸。
他不想再哭了,便站起了身,走到了巷子中间,抬头看着那盏昏黄的灯发呆。
而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夏飞白愣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盯着夏拾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牵着自己的溥瑢。
溥瑢也愣住了。
他抓着夏飞白的手都在发颤。
夏飞白看了他一会儿后,又看向灯光下的夏拾,满脸的惊奇。来回看了两人好几眼后,终于,夏飞白明白了一件事。
他挣开溥瑢的手,迈开小腿就往前跑。
他跑出黑暗,跑到灯光下,越跑越快。
夏拾听见脚步声,侧头一看。
橙黄色的灯光把夏飞白的脸也照成了橙色。他张着嘴,不住地喘着气,脸蛋上的肉都跑得一颤一颤。
夏拾又惊又喜,也跟着迈开腿,跑向夏飞白。
两个小孩渐渐逼近,快要撞到一起的时候,夏飞白猛地一跃,大叫了一声,“拾姐姐!”跳到了夏拾身上,猴上树似的抱住了他!
夏拾一手托住他的屁股,一手搂住他的背,喜极而泣!
这样温馨的重逢还没持续多久,夏拾就忽而把夏飞白往地上一放,把他转了个身,一抬手,抽了他屁股一巴掌,哭着骂道:“你跑哪去了!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到处瞎跑!”
夏飞白一指黑暗中溥瑢站着的方向,扯着嗓子开嚎:“我冇瞎跑!我是跟你跑的!我不知道!”
夏拾一边抽着他的屁股一边骂:“胡说八道!你上哪能看到我!我都不在!”
夏飞白急得要死。
这让他怎么说啊?
他一边哭着,一边拉夏拾的手,只想把他拉去见见溥瑢。
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他认错了,能怪谁?
夏拾出够了气,也想知道谁把夏飞白送得回来,便跟他往前走。
可黑暗里哪还有人?
空荡荡的,只看得到巷子口的车水马龙。
夏飞白这回吓得都不哭了,喃喃自语:“不见了……他怎么不见了……他刚刚还牵着我呢……”接着,他被黑暗吓得连连往后退,抱住了夏拾的腿,“我真看到了!真见到了!一样的,和拾姐姐长得一模一样!还一样凶!动不动就打我!”
夏拾原本还想骂他两句的,可听他这么一说,一下反应了过来!
他抱起夏飞白冲进黑暗里,冲出巷子口,四处张望。
巷子口的街夜里还很热闹,来来去去的黄包车,行色匆匆的人,哪里还找得到溥瑢的身影?
夏拾忍不住大喊:“溥瑢!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是你!”他多想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他想知道额娘去了哪,为什么不在王府里,为什么他会被人赶出来,为什么溥瑢来了又不见他。
他一直喊着,喊到嗓子哑了溥瑢都没现身。
夏飞白在他怀里拼命地哭。
他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只当是刘妈讲的那些吓唬他的故事成了真,他碰上的那个人是个妖怪!
而溥瑢现在坐在车里,坐在顺王爷的身边。
顺王爷见他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笑着问他:“怎么?心虚了?拐了人家孩子连面都不敢见?”
溥瑢抬头看向他阿玛那双笑眯眯的眼睛,怎么都不敢告诉他,夏拾就在这,弟弟就在这,就在刚刚那条巷子里。
他轻轻点了点头,“我以后再也不敢拐孩子了。这回是真的知道什么叫‘做贼心虚’了。”
顺王爷听了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道:“你还太年轻,沉不住气。你要是再稳重点,还能去他家领个赏钱呢。”
溥瑢“嗯”了一声,拽紧了自己的手,他连回头看一眼的想法都不敢有。
顺王爷则笑道:“你额娘这会儿应该消气了。我让他们把门撬开!我就不信她还能把我锁门外头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