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护理师的晚安清单 > 爸爸不想当坏人
    第五章爸爸不想当坏人

    【值班目标】

    看清楚「谁在扛决定」,在旁边当一个不抢笔、但也不消失的人。

    早上交班,白板上的06床旁边,多了一个圈起来的红字:

    穿刺完成,呼x1改善。

    後续:再约家属谈DNR/病主法。

    佑维看着那个「再约」两个字,心里有点复杂。

    昨天她花了好多力气陪伯伯准备「在他疼之前」,

    结果x腔穿刺真正进行的时候——

    她其实只记得两个画面。

    一个是针刺进去的瞬间,伯伯整个人紧了一下,

    另一个是他後来喘一大口气,说:「b较松。」

    剩下的,都糊在一起:

    监测仪的数字、cH0U出来的hsE积水、

    还有门外家属紧紧抱着手臂的样子。

    「佑维,早。」

    周念庭把护理纪录从夜班那一叠cH0U出来,丢给她一份。

    「06床昨晚还算稳,痛分大概三、四分,贴片有维持住,」

    学姐用笔点了点,「但是家属看起来……还是卡卡的。」

    佑维:「哪一种卡?」

    「那种——」

    学姐b了一个动作,像有人一直把话塞回嘴里,「想说又不敢说。」

    她顿了一下补充:「今天医师会再约他们谈急救跟病主法,你可以在旁边听一遍。」

    「又要谈一次?」佑维下意识脱口。

    「本来就不是一次就会谈好的东西啊。」

    周念庭耸耸肩,「我们自己换手机门号都要确认三次,更何况是生Si。」

    那句话有点好笑,又有点扎。

    佑维心里默默点头。

    早上巡房,病房一样是熟悉的忙乱。

    02床要cH0U血,04床要换点滴,08床那位阿姨又在按铃:「护理师,我觉得b较喘!」

    佑维先去调整08床的氧气,陪她一起做几次深呼x1。

    阿姨抓着她的手不放:「我会不会也要像隔壁那位一样被cH0U水?」

    「我们有在看你的检查,先把呼x1顾好,」佑维说,「真的需要的时候,医师会跟你好好讲。」

    说完,她才有空走到06床。

    06床里的空气,b昨天轻了一点。

    张伯伯半坐着,右侧x口贴了敷料,贴片还在。

    呼x1没有那麽急,每一口都b较深一点。

    「伯伯,早。」

    「早。」他笑,气还是有点虚,但眼睛亮很多,「现在b较好喘。」

    太太正在摺昨晚带来的乾净衣服,桌上多了一杯已经喝了一半的豆浆。

    佑维问完痛分,检查穿刺伤口敷料有没有渗Ye,手指碰到的皮肤是温温的。

    「疼痛大概几分?」

    「三分啦,还可以。」张伯伯说,「b之前那种整个x口闷着好太多。」

    他说到「之前那种」的时候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好像在回放某个画面。

    佑维心里浮出一句:

    有些痛,真的是用过才知道有多可怕。

    没多久,穿衬衫的儿子先到,後面跟着穿套装的nV儿。

    「爸,今天感觉怎麽样?」

    「有没有b较好喘?」

    两个人一前一後问,声音几乎重叠。

    张伯伯笑:「你们两个一次来问,才b较喘。」

    大家都笑了一下。笑声很短,但有稍微把「医师要再谈DNR」那件事推到後面一点。

    接近十点,钟以腾照惯例来巡房。

    他先确认穿刺後状况,问了几个固定问题。

    然後看了看在场的三个人——病人、儿子、nV儿。

    「今天你们都有在,」他说,「那我们可以再花一点时间谈後续急救和病主法。

    如果觉得站着太累,我们可以到家属休息区坐着讲。」

    太太连忙说:「我在这就好。」

    nV儿看一眼床边椅子,又看屋里仪器,最後还是摇头:「我想在这里听。」

    只有儿子看起来有点犹豫。

    「医师,那个不是昨天谈过一次?」

    「昨天有讨论一部分,」钟以腾语气平稳,「你们那时候的想法我有记下来。

    不过这几天病情有变化,

    你们自己心里的感受,也可能跟昨天不太一样。」

    他停了一下,补了一句:「再谈一次,不表示前一次白谈。」

    佑维站在床尾,听到这句,心里有一个地方松掉一点。

    原来「还没决定」本身,也是进度。

    钟以腾很快重述病情的大方向:

    ?穿刺可以帮忙暂时减轻喘,但不会把病根治好。

    ?身T的T力和器官功能,还是在往衰退那一边走。

    说到急救选项时,他刻意放慢:

    「如果有一天,心跳真的停了,我们有几种选择。」

    他用最白话把CPR、电击、cHa管各自的状况讲了一遍,没有医学名词,只有画面:

    ?在床边压x、可能断肋骨;

    ?嘴里塞管子、喉咙痛好几天;

    ?cHa着呼x1器躺在加护病房,家人只能轮流看。

    然後,再一次问他们:

    「在你们眼里,救跟折磨的界线在哪里?」

    病房里安静得剩下输Ye滴答声。

    这一次,张伯伯先开口。

    「医师,我想过了。」他慢慢说,「如果真的撑不住,就不要做那些把我压到骨头断掉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儿子、nV儿,「但我怕的是——」

    他说到这里停住,喉咙滚了一下。

    「怕你们以後会怪我。」

    nV儿皱眉:「怪你什麽?」

    「怪我说这种话啊。」张伯伯苦笑,「说什麽不要救、不要cHa管。

    听起来很像我自己放弃自己。」

    他又T1aN了T1aN乾乾的嘴唇,补了一句:「也怕别人说,是你们签了那张纸,害我没被救。」

    这一次,不是nV儿先红眼眶,而是儿子。

    儿子握紧拳头,很慢地说:「爸,我是怕相反。」

    「相反?」

    「怕你明明很累了,结果我们只为了自己心安,一直叫医生救、一直叫你撑。」

    他抬头看着他爸,眼睛里全是血丝。

    「到时候……可能会是我们在折磨你。」

    这句话落地的一瞬间,病房里像被cH0U掉一点空气。

    佑维站在床尾,背後是墙,却觉得脚底有点浮。

    他们在抢的不是当「好人」的位子,而是怕自己变成「坏人」。

    nV儿x1了一口气,终於忍不住。

    「可是我真的不想在纸上写不要急救。」她声音发抖,「我怕以後每次拿笔都会想到那张纸。」

    她看着爸爸,眼泪一下子掉下来。

    「你叫我怎麽签?」

    房间里,静默像一层很厚的棉被。

    钟以腾没有急着讲话,只是点点头,像在替这些情绪划线。

    最後,是张伯伯自己打破沉默。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了一句:

    「那支笔,不该是你们拿。」

    他看着儿子,又看nV儿,慢慢地说:「那是我自己的决定。」

    佑维心里「咚」了一下。

    短短一句话,却好像把刚刚那些「谁要当坏人」的拉扯,整个转了方向。

    钟以腾顺着这句话,往前推了一小步。

    「张先生,如果是你自己有能力做决定,你会怎麽写?」

    张伯伯看着天花板,很认真地想了几秒。

    「如果是我,」他说,「我会在那张纸上写——

    在末期、救回来也只会躺在床上那种情况下,就不要再做心肺复苏跟电击。

    我不要cHa太多管子。」

    他讲得不快,却一句一句清楚。

    nV儿一边听,一边掉眼泪。

    「所以……是你要这样选?」

    「是啊。」他对她眨眨眼,「这样以後人家问,你就可以说:是我爸自己签的,怪他。」

    大家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酸。

    钟以腾把话收回到实务上。

    「在台湾,如果要让这个意愿在医疗上生效,有两条路可以走。」

    他很简短地说明:

    ?一种是针对末期、不可逆昏迷等情况,做「预立医疗决定」;

    ?需要安排正式的ACP谘商,会有医师、护理、社工一起在场,帮忙确认他真的懂。

    「过程会有点久。」他提醒,「但好处是,

    未来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医疗团队可以依照这份文件,帮你们做符合他意愿的决定。」

    太太小声问:「那我们现在要立刻去办吗?」

    「不用急在今天。」钟以腾说,「你们可以先回去想一想,

    看要不要全家一起来谈,

    不要只有一个人扛。」

    他写下一张简单的纸条,上面只有ACP门诊与谘商窗口电话。

    「你们如果决定要做,可以打这个电话预约。」

    等医师离开後,病房里一时有点安静。

    儿子拿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

    nV儿坐在床边,握着爸爸的手,像是怕一松开就会被人推去签什麽。

    佑维站在旁边,心里有种「现在讲什麽都很大声」的感觉。

    她最後选择只问一句最基本的——

    「伯伯,现在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呼x1还可以吗?」

    「还可以。」张伯伯说,「只是……」

    「只是?」

    「只是觉得,」他转头看儿子nV儿,「当爸爸的,好像很晚才想到要替他们多扛一点。」

    他笑,笑得有点累,「早知道,当初就多存一点钱、少丢一点脾气。」

    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丢到水里的石头。

    nV儿终於忍不住,趴在他手臂上哭出声来。

    儿子x1鼻子,眼睛看着窗外,不敢看床上。

    佑维站在原地,喉咙也跟着发紧。

    原来「不想当坏人」,

    有一部分不是怕被别人怪,

    是觉得自己以前可能真的做过不够好的地方。

    接近中午,家属先轮流去餐厅吃饭,只留下太太在床边。

    佑维趁空去03床协助翻身,又被02床叫去看点滴滴得太快。

    一个班里,她一直在不同病人之间切换。

    但回到护理站打纪录时,她脑袋里还是绕着06床那句——

    「那支笔,不该是你们拿。」

    她看了一眼自己桌上的原子笔。

    这支笔每天拿来写血压、T温、痛分、输Ye量,

    偶尔也拿来抄一句家属讲的话。

    如果有一天,她要在某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又会是什麽样的决定?

    谁会被那个决定影响?

    想到这里,她打字的手指停了一下。

    来不及多想,导尿袋满了的警示灯又亮起来,只好先去处理下一件事。

    傍晚,儿子要去上晚班,nV儿准备回公司加班。

    临走前,两个人在病房门口小声说话。

    「哥,那个什麽谘商,你有没有b较偏向要不要做?」

    「我觉得要做。」儿子说,「不然到时候真的出事,我们一定吵翻。」

    他把背包往上拉了拉,眼神有点飘,「我宁可现在花几个小时坐在那里听,也不要以後每天在心里吵。」

    nV儿沉默了一会,小声说:「好,那就……等我排好班,我们一起去。」

    佑维经过时,假装只是在收垃圾袋。

    但那句「不要以後每天在心里吵」,还是乖乖跑进她耳朵里。

    有些吵架,真的不是当下吵完就没事,

    是会在每一次过节、每一次扫墓的时候,

    自己从心里爬出来。

    交班前,她打开自己的小笔记本。

    今天的「晚安清单」,已经不太像第一天那种一条一条列得很整齐。

    她写得b较像备忘录,但每一条都带着画面。

    06床张○○

    ?穿刺後呼x1改善,疼痛约3–4分,可接受

    ?病人明确表达:末期不希望做CPR/电击、不想cHa过多管子

    ?儿子怕「自己是在折磨他」、nV儿怕「自己被怪是没救」

    ?爸爸的话:「那支笔不该是你们拿」

    ?计画:家属考虑预约ACP谘商/预立医疗决定

    写到最後,她停了一下,又在角落补了一小句:

    「以後看到家属拿笔发抖,记得提醒——

    那不是在当坏人,而是在替一个人的选择留下纪录。」

    这句话她没有打进正式护理纪录,只写在自己的本子里。

    她知道,明天上班时,

    06床可能一样会按铃,

    08床可能一样会喘,

    还会有新的病人进来。

    但今天这一班,

    她看到的,不只是穿刺後的血压和呼x1,

    还有一个爸爸,试着把「坏人」这个位置,

    从孩子手里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