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

    绿树浓阴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不知不觉间,长安已悄然入夏,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但辰影阁后院几丛凤尾森森之中,一池碧波之上,却依然十分凉爽,故而这几日接待贵客,伊澈都将地点选在了此处。

    辰影阁的新花魁虽鲜少露面,却不时有一帖字,一幅画流传出来,引得喜好风雅的文人雅士交口称赞,亦令他在朝廷官员中渐渐有了些名气。正因如此,这些时日伊澈格外忙碌,几乎每一日都有客人到访,即便疲累也不得不强打着精神加以应付。

    说来,这般频繁的见客,伊澈也实属无奈——眼看魂力逐渐耗尽,不仅邓影依旧不见踪影,就连十来日前突然出现,声称对他极感兴趣的杜广也再未来过;他不得不多与朝廷官员接触,以期从他们的交谈中探寻一点关于食魂的蛛丝马迹。好在那些大人们自恃身份,除了弹琴助兴,吟诗作赋外,暂时亦未提出更多的要求。

    此刻刚弹完一首古琴曲,趁几位一同前来的官员正在谈论之前的刑部尚书被杀一案,伊澈含笑走到一旁沏茶,暗中听着他们的谈话。待今春新到的雨前龙井化作碧莹莹的茶汤,他款款起身,柔声道:“各位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还是喝杯茶歇一歇吧,再放,这茶香就淡了。”

    “还是澈儿体贴啊,咱们就不要说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免得吓到美人了吧。”其中一位官员似乎格外喜欢伊澈,伸手将他拉坐到身边,望着清丽婉约的俏脸,笑问:“你家主事可有说何时为你挑选入幕之宾?”

    不动声色往旁边移了移,躲开正顺着手臂抚摸到肩头的手,伊澈垂眼羞怯一笑,“这还得听主事安排,由不得澈儿的。”

    “哎,李大人,澈儿还小,她家主事想多留他两年亦是寻常。李大人不会已经急不可耐了吧?”另一位官员显然不喜对方独占伊澈,端起茶抿了一口,故意调笑道:“李大人若真那么喜欢澈儿,不如问问这辰影阁的主事,肯不肯同意她赎身啊。”

    “本官倒是想,可辰影阁的规矩摆在那里嘛。要不然,那死去的张大人可不早就把阿喻带回去了?”哼笑一声,李姓官员再次将话题转回到方才正聊着的案件上,“不过幸好他没有把阿喻带回去,不然他这一死,阿喻可不就跟着倒霉了吗?不仅回不了辰影阁,那李夫人也容不下她吧。”

    “但现在那阿喻不也是不知所踪了吗?我听说大理寺那帮子人,还把她当成嫌犯之一,正在暗中搜捕呢。对了,听说金吾卫那边,似乎也对阿喻十分感兴趣,莫不是她真的有与此案有关联?”又一位官员接了话,转眼看住眉眼低垂的伊澈,“澈儿,你可知道阿喻去哪了?若是知道,把她供出来,你也可以赚一笔赏金哦。”

    想起阿喻,心下生出些微的惆怅,伊澈轻轻摇了摇头,正要答话,却听见一阵喧哗声传来。抬眼望去,只见十来个金吾卫装扮的兵士正推搡着辰影阁的护院,直直往亭中赶来,他眉心微蹙,静静看住走在最前面那个身着藏青色官服,身姿挺拔的男人。

    待男人走得近了,他惊讶的发现那人竟然是御级食魂东璧龙珠,不由得意外的眨眨眼,起身迎了上去,“大人这是……”

    锐利的金眸往伊澈面上冷冷一扫,不作丝毫停留,东璧转眼对几位面面相觑的官员沉声喝道:“金吾卫抓捕嫌犯,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在场官员之中,有几位的官位都比东璧要高,被他撞见白日来辰影阁,又遭了呵斥,面子上自然是挂不住了,其中一位顿时沉下脸来,“东司马好大的官威!谁是无关人等?谁又是嫌犯?不妨说清楚!你要说不清楚,我就找你的上司问一问!”

    无惧对方话中的威胁之意,东璧神色冷然,抬手直指伊澈,“他,便是嫌犯!”

    “我?”虽然已隐隐猜到东璧的出现与自己有关,可听他直呼自己为嫌犯,伊澈不禁愕然,皱眉反问:“为何是我?”

    不仅伊澈一头雾水,几位自以为知晓他心性的官员亦是如此,那张大人急于表现,立刻大步上前将他护在身后,看着东璧冷笑连连,“东司马办案办得多了,看谁都是嫌犯吗?今日列为大人在此商议事务,还容不得你放肆!识趣的,就赶紧走!”

    似乎懒得与这些擅长呈口舌之利的文官争辩,东璧一手搭上腰间的唐刀,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我竟不知,各位大人如今办差的地点,已改到这青楼花坊之中。”

    “你!”

    默默站在一边,眼看几位官员气得面红耳赤,已忍不住走上来喝骂,伊澈知道若任由他们在此唇枪舌战,唯一的结果便是自己被东璧龙珠强势带走,连回旋的余地也没有,忙拦了一拦,歉然笑道:“各位大人既然已商议完正事,就切莫再耽搁了。都是澈儿不好,见天气暑热,非留着大人们喝杯茶再走,反倒害你们被误会。”

    这话无疑是给了几位官员一个台阶,又说了几句挽回颜面的话,便匆匆离开了。而看着他们离开,东璧抬手一挥,对簇拥上来的金吾卫淡淡道:“锁了,带回金吾卫府。”

    辰影阁的花魁哪里是普通的金吾卫有机会得见的,看伊澈身形纤瘦,一副弱不经风,惹人爱怜的模样,一名金吾卫不禁迟疑,吞吞吐吐说道:“可,可大人,她看起来并不像是嫌犯啊……”

    本已转身往回走,听得下属如此说,东璧猛一回头,金瞳中射出一道冷光,夺过金吾卫手中的镣铐就要往伊澈腕上套,丝毫不加怜惜。

    “且慢。”就在沉重的镣铐即将绕上伊澈手腕的一瞬间,一道浅碧色的身影掠过湖面,稳稳落在他身旁,一柄锃亮的飞刀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将镣铐挑开。

    “杜大人?”不想杜广来得那般恰巧,伊澈不由得轻呼,转头看向笑容灿烂的食魂,低声问:“你何时来的?”

    杜广的出现令东璧眉心微拧,但并不就此放弃带走伊澈的打算,反手将镣铐一甩,再度向那纤细的手腕缠去。而杜广似乎早有防备,捏在指间的飞刀立时脱出,直直撞上锁链,把镣铐撞得准头一歪,扑了个空。

    “呵……”面对杜广的一再阻拦,东璧不怒反笑,一双鎏金瞳眸泛起不加掩饰的嘲讽,“大理寺一个小小的仵作,也敢阻拦金吾卫办事?”

    微微掀起眼皮,盯着冰冷如刀的金瞳看了片刻,复又笑得如常温和可亲,杜广掀了掀碧色的衣袍,自紧紧勒在大腿上的皮革绑带中抽出一柄飞刀,捏在手中不紧不慢的把玩,微笑道:“阻拦金吾卫我自是不敢,不过要阻止东司马一意孤行,杜某还是有这个本事的。不如,咱们玩玩?”

    食魂之间两看生厌亦是寻常事,加上以往与杜广相处并不融洽,东璧也生出了好好教训对方的想法。扬手拦下身后一窝蜂涌上来的金吾卫,吩咐他们退出辰影阁,他长刀出鞘,一言不发,直直往那张笑得令人厌烦的脸劈去。

    早已防备着,眼见那寒光闪烁的刀刃迎面而来,杜广灵巧闪过,顺势将不知何时出现在指间的三柄飞刀照着东璧面门甩了过去。一把抓住还站在原地,满眼愕然的伊澈扯向一边,他皱眉笑道:“傻子!别站着不动!东司马素来铁面无私,杀个嫌犯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的哦!”

    如此诽谤,令东璧登时大怒,劈落飞刀后斩出斜斜一刀,削下杜广一截衣袍。不过,经对方提醒,他也分出一点精力关注伊澈所在的位置,以免刀剑无眼,失手伤了这可能是曾经离千面之影最近的少年。

    “你们!”本想劝架,可看他俩互不相让的缠斗,根本无暇理会自己,仿佛早就想打这一架,自己不过是动手的借口,伊澈好笑又好气,最后无奈叹了一声,退至亭子一角。略想了想,他拿过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古琴,席地而坐,指尖轻轻拨动琴弦,口中悠然道:“两位大人别客气,澈儿这便为你们弹琴助兴。至于损坏的物件,届时还请两位切莫赖账。”

    攻势略微一滞,不约而同抽空看了看伊澈,见他一面抚琴,一面笑吟吟望着这边,眼底流露出浓厚的兴致,东璧眉心紧拧,而杜广则兴奋难当。

    “啊啊……咱们在这里杀得你死我活,他却像看戏一般,可真让人感到刺激啊!”矮身袭向东璧,无视锐利的刀锋在面上蹭出一道血口,杜广一刀划破他的衣襟,如同附骨之蛆般紧追他不放。进攻的同时,他面带奇异的红晕,浅金瞳眸中透着几近病态的兴奋笑意,笑个不住,“别躲呀,东司马!澈儿这么让人兴奋的笑容,我还想多看到啊!”

    “你还真是……变态!”虽不惧怕杜广不要命似的强攻,但这样无休止的争斗毫无意义,东璧渐渐感觉到厌烦。不欲再把精力与时间浪费在对方身上,他旋身一脚将其踢开,伸出如鹰爪般的手指朝伊澈抓去。

    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得连退好几步,抬眼瞧见东璧已欺近伊澈,杜广面色微变,猛的释出魂力追过去,趁他后背大开之际,一刀刺入他的肩胛。

    原以为他俩不过是动动筋骨,打一架也便算了,伊澈怎么也没想到杜广真的会下死手让东璧见了血,顿时也变了脸色,忙高呼道:“住手!”

    充耳不闻这已带着些许慌乱的惊呼,杜广在近身之后直接拔出深深没入东璧肩胛中的飞刀,横在他喉咙上。“澈儿一边去,杜某想要和东司马好好说道说道,究竟谁才是变态。”见伊澈不肯动,他唇角微微一扬,略显阴沉的笑道:“听话,你要再不动,东司马的喉咙,可真的要开一道口子了。”

    眸光在蜿蜒下一丝血痕的颈脖上停了停,再看杜广面上阴测测的笑容,伊澈知道他并非在说笑,只得咬咬唇,转身走到另一边,背对着他们轻声叹道:“你们原是同伴,不该刀剑相向。”

    “同伴?杜某向来行事光明磊落,可没有这种看着大义凛然,却心狠手辣的同伴。”全副心力都在一直试图反抗的东璧身上,杜广无暇琢磨伊澈话中深意,淡淡笑了一声,凑过去用彼此才听得到的音量道:“刑部尚书李大人是你所杀,千面之影不过是在那之后将尸体重新摆弄了一番而已。我说得没错吧,东司马?”

    薄唇微微一抿,东璧沉默片刻,问:“你有何证据?”

    “证据?你真的想看吗?”唇间溢出轻柔阴冷的笑声,杜广缓缓抬起手来,在东璧后背鲜血淋漓的伤口上不轻不重的抠挖,直到吃痛的闷哼传来,方又压低嗓音道:“当年省试一案之后,不少寒门学子冤死在他手里,你因此耿耿于怀至今。选择这时候动手,是因为千面之影又在长安现了踪迹,你既想把罪名都推到他身上,也想逼他现身。”

    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东璧又沉默了良久,突然轻轻一笑,“你没有证据。”

    “谁说我没有?”并不在意东璧是否承认,杜广将刀口又往他脖子上压了压,眯眼笑道:“死人不会说谎,没有什么能瞒得过我长安第一仵作的眼睛。”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不过,我也同你一样,认为他的确该死,所以才藏了真正的尸格。否则,你以为你还能趾高气扬的出现在这里吗?你该好好谢谢我啊,东司马。”

    “谢你?呵……我的确该谢你,谢你将把柄亲自交到了我手上。”不顾颈脖被刀刃割得火辣辣的疼,东璧转头看住杜广,沉声说道:“我有证据表明那女子与千面之影接触过,把她交给我。”

    “不行。”微弯着眼与东璧对视,杜广笑吟吟的摇了摇头,“难得碰上一个这么有趣的孩子,我可舍不得他就这样被你带走了。东司马,我劝你还是走吧。不然,想再查千面之影,我怕你这个机会了。”

    杜广虽一直在笑,可眼底的威胁已十分明显,看得东璧眉心紧拧。许久,他抬手轻轻拨开紧贴着肌肤的飞刀,一言不发的转身。经过伊澈时,他脚步微顿,侧脸沉沉看住闪烁着几分关切的蓝眸,“后会有期。”

    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强烈的不适自胸口涌起,伊澈紧紧咬住嘴唇,踉跄退了几步,靠坐在凉亭的栏杆上不住的喘息。

    以为伊澈是不喜血腥味方才这般,杜广看了看裹满鲜血的手指,径自跃出凉亭去湖边清洗。涤净双手,再用魂力清理掉身上的血迹,当回到亭中时,却发现那纤弱的少年已满面痛楚之色,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心中没由来的一痛,他快步走过去抱起冷意刺骨的身躯,皱眉问:“怎么了?”

    “我,我……”

    因为被屠苏尽心调理过,当初身体里魂力即将耗尽的不适早已不那么明显,导致伊澈并未意识到自己推算错了时日,更没想到会突然发作。剧痛在四肢百骸中疯狂涌动,痛得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能竭尽全力伸手死死搂住杜广的颈脖,将唇送到微微抿直的薄唇上,虚弱喘息道:“给我一点魂力,拜托了……我不想死……救救我……扒广肚……”

    不知自己何时被伊澈看出了是食魂,杜广猛然睁了睁眼,想要追问却又在看到那双闪烁着哀求与凄婉的蓝眸时强忍了下来,垂头唇贴着唇将魂力渡了过去。待怀中的身体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他分开彼此紧贴的唇,轻轻吸了口气平复住胸中陌生的悸动,低低问道:“你究竟是谁?”

    疼痛稍减,伊澈勉强笑了一下,“现下来不及解释,劳烦你,与我行一回那种事……之后,我再细细说给你听,可好?”

    见苍白如纸的面孔泛上羞涩的红意,杜广只觉心跳得从来没那么快过,也便不再追问,抱起伊澈往他的居处走去。

    “不……别回去……”知道此番必定急不可耐,若回住处,想不惊动旁人几乎不可能,伊澈只能在杜广疑惑的注视下强忍羞意,轻咬着唇小声说:“就去那边的竹林吧……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