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七夕之夜,长安亦会有乞巧、赏灯等各色活动,伊澈特地向主事告了假,刚过酉时便离开了辰影阁,往西市西北角的放生池去了。

    放生池连接着从西至东穿越整个长安城的运河,虽是夏末仍盛放着数不清的莲花,池岸边早已挂起无数精巧的花灯,只等入夜点亮,便会映照出无边美景。因着今夜的七夕灯会,一早便有许多寻找商机的小贩沿池摆起了摊点,吃的玩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

    恢复了男子打扮,一袭素白常服行走于池岸边,见道路两旁皆是小贩们在卖力吆喝,伊澈不由得想起昔日空桑七夕庆典,虽微感惆怅,但更多还是兴致勃勃,不时停下脚步观看一番,浑然不觉好些装扮俏丽的姑娘正朝他暗送秋波。走到一地势开阔处,看到前方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他不免也感到好奇,遂快步上前,凭借身形较为纤细之利挤进人群。

    许是见伊澈一副干干净净的清秀少年模样,围观的人们不忍推搡,反不约而同给他让出一条道来,让他不多时便走到了最前面,看到了被人群环绕在当中的售卖烤饼的小摊。正对他的,是一位身着黑色劲装的年轻男子,看着不像寻常小贩,却高挽着袖口揉制面饼,俊朗的面孔上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

    已然分辨出男子身上有魂力的存在,却并不纯粹,似乎夹杂着隐隐的食魇气息,伊澈一时难以辨别对方身份,又见他一举一动格外熟练,仿佛做惯了这些事情的样子,越发感到不解。不好打扰男子行事,他只能转头问身旁正热情叫嚷着的中年人:“大哥,你们在看什么,看得这样有趣?”

    伊澈生得俏丽,自然容易博得好感,那中年男人听他如此问,便耐心解释道:“那位黑衣小哥自称美食游侠,半个时辰前刚到这里,便提出要与烧饼张比试一番,说若是输了便赔他一日的进账,若赢了只当为他招揽生意,可不是有趣?不过啊,这小哥的手艺当真了得,他烤出的饼焦香酥脆,当真比烧饼张烤了一辈子的饼还要美味,这不大伙儿都等着他的饼出炉么。”

    听起来倒有点意思,不过伊澈更在意那黑衣黑发男子的真实身份,闻言含笑道了谢,正打算站在原地等对方忙完之后交谈一番,却不知谁在后方一阵推挤,叫他一个站立不稳,朝前踉跄几步,眼看就要与那滚烫的烤炉撞上。

    “小心!”一声低喝,本该在小摊后忙碌的男子以极为敏捷的身手闪了出来,修长的手臂拦腰将伊澈搂住,一道退开一步后方皱眉冲他笑道:“小公子要当心啊,这炉子烧得正旺,你若碰上了,定然会烫伤的。”

    靠得近了,男子身上魂力与魇力交织的气息一股脑的袭来,伊澈心头一颤,忙抬起头来。入眼的,是一张英气勃勃的俊朗容颜,锐利的金眸含着笑意,右眼却被漆黑的眼罩覆盖着,眼罩上有一个暗金色的“鲜”字;而他所感觉到的食魇气息,正是来自那眼罩之下。

    鲜……鱼羊为鲜,莫非他是鱼腹藏羊化灵的食魂?可食魂身上又怎会有如此浓郁的食魇气息?越想越困惑,伊澈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只觉身体里的魂力仿佛受了魇气的刺激,开始震荡,胸口传来阵阵闷堵。

    “喂,小公子?”见清秀俏丽的面孔微微泛白,男子只当伊澈受了惊吓,一时倒不知该如何安慰,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竭力放柔面色,道:“没事没事,不用怕,你稍微站远些就好了。这样吧,等饼出了炉,我送你一个尝尝,可好?”

    回过神来,自觉方才的表现太过异常,伊澈忙装出真的被吓到了的样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大约天气太过炎热,一时未曾站稳,妨碍到你干活了。”说罢,他转身挤进人群,一直走出好远才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胸中的不适。

    目送伊澈匆匆离去,男子金色的瞳眸微微眯起,低头一笑,眼底闪过一丝怅然若失。

    继续沿池岸流连一周,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看到不少身着新衣的姑娘捧着荷花灯往池边走去,伊澈也打算过去看看,然后回辰影阁歇息。至于那位身带魇气的食魂,在未摸清对方底细之前,他认为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妙,反正如今长安城中相好的食魂有杜广与东璧,实在不必冒险。

    “哎!前面那位小公子,你等等!哎呀!别再往前走了啊!”

    正当伊澈快要走入拥挤的人潮时,突然闻得身后传来有些耳熟的声音,回头一看,恰好看见那位黑衣黑发的食魂正快速闪避着路上的行人朝自己跑来,不由得疑惑挑了挑眉,站在原地等待。待对方走近,他抿唇浅浅一笑,主动拱手施礼,“大哥叫我做什么?”

    落日余晖映照着精致秀雅的脸庞,有种意想不到的美,看得男子一时失神,直到伊澈又轻声追问了一遍,方将手里包得极好的油纸包递过去,笑道:“之前说过要送你一个饼尝尝的,可惜你走得快,没能赶上。”

    接过包得整整齐齐的油纸包,热腾腾的焦香扑鼻而来,伊澈不禁有些垂涎,轻轻道了声谢,将纸包打开。“好香……看起来就很好吃。”忍不住赞叹一声,送到唇边咬了些许,入口的酥脆甘甜让他愉悦眯起眼来,抬头对正紧盯着自己的男子笑道:“大哥的手艺真好,澈儿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饼。”

    明明是习惯了的赞美之词,可从伊澈口中说出,却让男子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喜悦,跟着笑了起来,“你喜欢就好。我也不知你是喜欢甜口还是咸口,所以各包了一个。”

    没想到眼前这位食魂看着爽朗不羁,倒是十分细心体贴,伊澈胸中生出一丝暖意。见对方一头一脸的汗,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手帕,微微踮起脚尖擦拭,含笑望着难掩错愕的金眸,柔声道:“天气热,不如我请大哥去前面喝杯凉茶,可好?”

    “这……不太好吧,你走得那么急,看起来还有事要做。”面上传来丝帕柔软的触感,其间一抹幽香极是好闻,男子自觉面上蓦的腾起一阵陌生的热意,忙忙退后一步,抬起手用力抹了抹脸,有些不自然的笑道:“我一身炭火气,要是把你的帕子弄脏了,我可赔不起。”

    “帕子本就是用来擦汗的,澈儿也没想过要让你赔,大哥不必如此不安。”看对方生得高大俊美,笑起来也爽朗好看,不想竟表现得如此拘谨,伊澈不免感到好笑,故意紧跟着他一步上前,偏头看住游移闪躲的金眸,“若我说,我无事可忙,只想请大哥喝杯茶当作烤饼的谢礼,大哥可愿意接受邀请了么?”

    冰蓝色的眼眸清澈无暇,满含期盼,让男子觉得若再拒绝便是不知好歹,赶忙笑着点点头,“如此,那便一道去吧。这饼单吃太过干涩,也需得喝口水润润。”

    见对方答应了,伊澈含笑抬了抬手,示意他与自己并肩同行。往前走了一段,恰好有一茶摊,他径直上前要了两碗凉茶,邀男子面对面坐下。也是真的饿了,他并无半句客套的话,掰下半个烤饼便吃,以行动证明那饼当真美味。

    没人不喜欢自己做出的食物如此受欢迎,看伊澈吃得如此香甜,男子心中欢悦非常,连茶也忘记喝了,就这么直直望着他。

    认真吃完手里的半个饼,终于注意到男子一动不动的目光,伊澈面上浮起一抹羞赧的薄红,垂眼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将油纸包往前推了推,小声说道:“大哥也饿了吧。若不嫌弃,就一起吃些,我也吃不了这么多。”

    “啊,不,不用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已经好久了,男子忙不迭别开眼往池边张望,待面庞热意减退不少后,方回头局促解释道:“这本来就是特地给你留的,还是你吃吧。况且我有失味症,不管什么吃下去都如同嚼蜡一般,就不糟蹋东西了。”

    “失味症?”从未听说过这样的症候,伊澈不解眨了眨眼,出于对食魂天生的关爱,忙又接着问:“那你可曾找医者瞧过么?”

    仿佛早已习惯了自己的毛病,男子笑着摇了摇头,坦然答道:“这是天生的,瞧了也无用。不过也无妨,你看我不是照样当厨子么?”

    想想也对,食魂身上的病症,除了像屠苏这样精通医理的食魂能治,凡人的确束手无策,伊澈暗责自己不该多嘴,亦对眼前的食魂生出怜惜与钦佩——生来便有味觉缺陷,却还能将普通的烤饼做得这样美味,不知下了多少苦功夫。思及此处,他唇角噙起一抹温软的浅笑,轻轻颔首道:“大哥说的极是,这烤饼真的很好吃。”略顿了顿,他又道:“我认识一位神医,若有机会,请他给你瞧瞧,可好?”

    虽然并不抱任何期望,却也知道这是伊澈的好意,男子笑着答应了,主动道:“说来聊了这么久,我还没问过你姓甚名谁。我叫余洋,喜好游历四方,与人比拼厨艺。”

    对余洋有好感不假,但终归还是介意对方魂力中的食魇气息,伊澈不欲将真实身份道出,只微笑道:“我姓伊,单名一个澈字。余大侠可以唤我澈儿。”

    “姓伊?这个姓氏倒是不多见的,让我想起那传说中的食神也是姓伊的。”虽是食魂,却也不会敏感到将眼前容色秀美的少年与食神联系到一起,余洋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见伊澈闻言微微扬眉,似不曾听过这样的传闻,他摆手一笑,道:“你也不用叫我什么大侠,若愿意,叫我一声余大哥就成。”

    然而就是这随口一说,却让伊澈原本已放下的戒心又再度升起,依言叫过之后便垂下眼去默默进食,暗自思索该不该多打探一些关于余洋的过往,以此寻求他魂力如此诡异的缘由。

    很想跟这个极有好感的少年继续交谈,可他不说话,余洋也不知怎样的话题才是他感兴趣的,犹豫了好一阵,直等他把吃剩的烤饼仔细包好,方试探着问:“那个……澈儿是要回去了么?我看那边的花灯挺好看的,还有那放河灯也挺有趣的,要不,要不一起去看看?”

    素来擅长察言观色,伊澈怎会看不出余洋的心思,也觉得这是多加了解对方的好机会,遂含笑起身,“好呀,有余大哥相伴,澈儿也不会形只影单,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听伊澈答应得如此痛快,余洋莫名松了口气,忙站起来随他一道往放生池边走去。

    越是靠近池岸,道路便越发拥挤,见一条修长的手臂伸过来虚虚拢住肩膀,以避免自己被人群挤到,伊澈胸中再次浮上阵阵暖意。为着这份无言的体贴,他主动往余洋身边靠了靠,仰头看住略显惊讶的金眸,轻声道:“多谢余大哥这么护着澈儿。不过一直这样,手会很酸的吧,不如放在澈儿肩上歇一歇。”

    不知为何,被那双浅笑盈盈的冰蓝眼眸看着,心跳竟无端加快了几分,余洋手臂微微僵直,过了好一阵才轻轻落到单薄的肩头,小心翼翼的收紧。见伊澈仍含笑望着自己,他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一声,欲盖弥彰般低声说道:“这里人多,我怕谁不当心将你挤倒了……”

    听余洋说得吞吞吐吐,生怕自己会错了意,哪里还有初见时的爽朗洒脱,倒比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还要生涩,伊澈忍不住想笑,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抓紧另一只无处安放的手,往修长健美的身躯靠近,他抿唇轻笑,“我不怕。要是真有谁挤过来,我便这般靠着余大哥,你一定不会让我跌倒的,不是么?”

    “当,当然。”靠入怀中的身子柔若无骨,清新淡雅的幽香飘过鼻端,余洋顿觉面上作烧,心跳如雷,声音也跟着结巴起来。直到看见如月牙般弯起的蓝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他方苦笑着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可真顽皮……”

    “只不过看余大哥把澈儿当作易碎的瓷娃娃,想让你放轻松一些罢了。”望着无奈中夹杂着几分宠溺的眼,伊澈也不好意思再欺负这本性老实的食魂,便站直了身体,牵着微微发颤的手继续往前走。

    走在伊澈身侧,看他饶有兴致的四下张望,一张精致的面孔被花灯的光辉映照得温润如玉,余洋只觉自踏上漂泊无依的旅途以来,心境便从未如此刻般柔软宁静。突然生出想要在长安落脚的打算,他默默凝望温软的笑颜,悄悄收紧手臂,将纤细的少年轻拥入怀。

    “余大哥?”察觉到余洋的魂力有微微波动的迹象,伊澈回头看住难掩一丝复杂的金眸,也不多问,指着飘荡在水面上的盏盏河灯,柔声笑道:“我们也去放河灯祈福,可好?”

    “好……”素来爽朗的嗓音不自觉放柔,余洋将伊澈带到售卖河灯的小摊前,看他细细挑选了两盏荷花灯,赶忙掏出钱袋付账。

    在红纸上写下“平安喜乐”四字,再小心折好放入灯中,伊澈交给余洋,望着略微不解的金眸柔柔扬起唇角,“我看余大哥眉目间风尘之迹,想来这些年定是走过了不少地方,澈儿愿余大哥往后的岁月便如这四字,亦愿你早日找到自己所追寻的事物。”

    “澈儿……”虽不知伊澈究竟是随口说来还是真心实意,但心却因此感到强烈的悸动,余洋双手托着那盏小小的河灯,随他一道走到池岸边,以无比虔诚的心情送花灯入水。久久注视着两盏明灭闪烁的花灯随水飘远,他转眼看住笑容清浅的俏脸,微哑着嗓音道:“愿你也是如此。”

    回以一抹浅笑,伊澈站起身来,在夜风中轻轻拂了拂颊畔的发丝,轻声道:“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余大哥也早点回住处歇息吧。”

    虽舍不得就此分别,却也再无留下伊澈的理由,余洋微蹙着眉点了点头,忍不住道:“夜深了,你独自一人也危险,还是我送你一程吧。”

    既然是余洋的好意,伊澈自然不会拒绝,含笑答应了,依旧握着他的手在前边引路。辰影阁距离放生池并不远,说着话也便到了,他回头望着微微浮起一丝惊愕的金眸,温言道:“余大哥就送到这里吧,我进去了。”

    就算来到长安不过几日,却也听说过辰影阁这座销金窟的大名,眼看门口招揽生意的妇人迎上来跟伊澈热情的打招呼,仿佛早就熟识,余洋怔愣了片刻,似明白了什么,皱眉问道:“你……你住在此处?”

    “是呀。”无意隐瞒,伊澈将带回来的几样甜食送给那位夫人,冲余洋抿唇笑道:“若余大哥哪日有空,可以来辰影阁坐坐,澈儿必定盛情款待。”

    从未想过眼前这纯洁无暇的少年竟会日日身处这青楼之中,余洋心中一阵拧痛,脱口便道:“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我想办法替你赎身吧!”

    不语含笑,静静回望满眼恳切的食魂,伊澈伸手在他紧蹙的眉心轻轻一拂,指尖沿俊朗的脸廓滑过,又在被对方抓住之前缩回了手。微微躬身一福,他翩然转身,回头莞尔一笑,“有缘再见了,余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