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留在玉茗山整一日后,龙井回了空桑。
刚一踏出万象阵便瞧见伊沅等候于此,他微微皱了皱眉,用惯有冷淡的口吻说道:“伊澈让我转告你,他回长安了,叫你不必担心。”
“小澈这就回去了?”虽对弟弟不告而别感到失落,但伊沅此时更关心她努力想要办成的事是否达成,忙快步追上已迈着略显急促的脚步离去的龙井,小声问:“那你……把我叮嘱过的事做了吗?”
面上冷意更甚,龙井不打算理会伊沅,可无奈她步步紧跟,不断追问,引来路过的食魂好奇观望,一直强抑在心头的火气终于被点燃了。猛的停下,他以冰冷的目光直直看住伊沅,沉声道:“我不记得你叮嘱过何事。若再纠缠不休,别怪我无礼!”
“你的意思是……你压根就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早习惯了龙井的冷漠,伊沅根本不在意,听完他所言,当即就怒了。冲上去紧紧抓住宽大的衣袖,无视冷怒碧瞳的瞪视,气恼低喊:“龙井虾仁!你这个混蛋!早知如此,我一开始就不该带小澈去见你!枉费他一直记着自小与你的情谊,处处让着你的臭脾气!你,你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并非不知因《食物语》的毁去而遗忘了从前之事,亦能从短暂的相处中感觉得到伊澈的包容,面对伊沅的责骂,龙井未曾还嘴,但眉心的结却更深了。
眼见龙井不言不语,伊沅越发恼火。这一刻,她全然忘记了自己代理食神的身份,作为一个满心疼爱弟弟的姐姐,一想到弟弟若得不到魂力补充,会遭受疼痛的折磨,甚至危及性命就心慌得不行。越看那冷漠的面孔便越感觉怒不可遏,她柳眉紧蹙,朝着刻意别开的脸挥出捏得咯咯作响的拳头。
日日被空桑大管家锅包肉送到悬崖上加训,伊沅这一拳有多重可想而知,猝不及防之下,龙井被打得一个踉跄,脸上当即便青了一块。许是没料到伊沅会如此愤怒,又见她打完自己之后反倒两眼泪花乱转,龙井怔了怔,突然意识到他恐怕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否则这性子开朗的少女不会在人前流露出这般凄惶的神情。
微微抿唇,正打算说点什么,可伊沅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哽咽骂道:“龙井虾仁,若是小澈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一定不会!”
目送伊沅抽泣着跑开,龙井默默站在原地,从怀中缓缓摸出那枚已雕刻完整的印章,眼底略过一丝惆怅。他想,他是真的误会伊澈了,若真是姐弟俩合起伙来算计,那孩子不会走得那么干脆利落。
不久之后,鹄羹来了。看到龙井面上淤青,鬓发微微散乱,不由得叹了口气,走上去递给他一瓶伤药,轻声道:“你别怪沅儿少主,她也是担心澈儿少主的缘故。自从知道澈儿少主的事,她便一直很自责,恨不能代澈儿少主承受一切。她未曾与你商量便擅自作主的确不对,但也请你念在一个姐姐心疼弟弟的份上,原谅她吧。”
鹄羹性情温和,素来善待空桑每一位食魂,便是龙井冷漠孤高,对他也存着几分敬意。知道再没有鹄羹更清楚关于伊澈的一切,他微一犹豫,低低问道:“他……到底是怎么个情形?”
虽不是那么情愿伊澈与龙井发生关系,却也明白伊澈身边的食魂越多,他便越无性命之忧,鹄羹强忍心中酸楚,将所知一切细细道出。
比起伊沅当时寥寥数语且重点不明,鹄羹之言更令龙井信服,愧疚怜悯之外亦对伊澈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垂眼看了看一直握在掌心的印章,他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多谢你让我知晓了实情。”转身欲走,又突然顿住脚步,他微微侧了侧脸,略带一点不自在的问:“他如今……在长安何处?”
一听便知龙井已有亲自去见伊澈的打算,鹄羹勉强笑了笑,“你去找蟹酿橙吧,他手里有三界各处万象阵的坐标。不过,我建议你先将脸上的伤处理一下,免得澈儿见了问起缘故,你反倒不好说了。”
问蟹酿橙要了坐标,又踌躇了几日,龙井最终还是决定去见一见伊澈,跟鹄羹打了声招呼便悄然离开了空桑。
自从得邓影同意,拥有了辰影阁后花园的使用权后,伊澈便将万象阵设在了隐密的地窖之中,龙井的出现自然未惊动任何人。用魂力开了地窖的暗门,出来后便是满目凤尾森森,他沿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了一段,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水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粼粼波光,九曲石桥直通湖心的凉亭。
见白纱轻扬的湖心亭中似有两道依偎在一起的人影,其中一道像极了几日来无时不牵动心神的少年,龙井微微蹙眉,闪身隐于花架之后,释出一点魂力去倾听隐约传来的谈笑声。
此刻亭中人之一正是伊澈,而受他招待的那位,身份也极为贵重,乃权倾朝野的太傅,亦是御级食魂牡丹燕菜。
一袭薄衫与牡丹一道倚靠在软榻之上,任由对方的手探入松散的衣襟不紧不慢的抚摸,伊澈唇角含笑,指尖轻轻拨弄着沉香木所制的七弦古琴,在悠扬的琴声中软语问道:“劳太傅大人听听,澈儿的琴技可有进益了?”
“不错,比起前两日进益了许多,可见澈儿用心了。”绝艳的面孔带着慵懒的笑意,撩起一缕栗发于指间把玩片刻,微眯着狭长的橙金色凤眸似不经意一般往池岸边的蔷薇花架瞥了一眼,牡丹伸手扳过伊澈的脸,倾身啄了啄柔软的唇瓣,轻笑道:“只是不知,这心意是给我的,还是给旁人的。”
回以温婉一笑,将七弦琴轻轻放到一旁,伊澈主动偎入同样衣衫不整的太傅大人怀中,抬手轻抚露于大敞衣襟之外的紧实肌肤,柔声应道:“大人与澈儿在一处还想着旁人,可见不是真心喜欢澈儿了。”
“怎会?澈儿这般乖巧可人,我哪里舍得不用真心?不过……”似笑非笑往岸边再看一眼,牡丹别有深意扬起唇角,轻舔着伊澈的唇懒懒笑道:“澈儿还是不够谨慎,否则怎会与我独处之际,还纵容别人在旁偷偷窥视?嗯?”
经由牡丹提醒,伊澈也察觉到了来自蔷薇花架后的隐约魂力,略显惊讶的挑了挑眉,伸手揽住他的颈脖,软软笑着回应:“这可怪不得澈儿,他要来,我也拦不住呀。”
“也是,能抗拒得了我们澈儿的,想来不是呆子,便是无能吧。”见伊澈对那隐藏在花架后的食魂不甚在意,牡丹笑得越发愉悦,翻身将他压入身下,肆意享受甜美的嘴唇。耳鬓厮磨了一阵,他突然抬头朝龙井所在的方向看去,丝毫不掩饰嘲弄的笑道:“阁下既然来了,又在日头底下站了许久,不如过来喝杯茶,去去火气吧。”
知道以牡丹的脾气,定然不喜有人暗中窥视,伊澈未加阻拦,只在依着他的手劲坐起身时轻轻说了一句:“他恐怕不是自愿前来的,略坐坐便会离开,太傅大人用不着太过为难他。”
被牡丹察觉了存在,龙井不免有些狼狈,但继续躲着也如同掩耳盗铃,索性从花架后跨了出来,隔着九曲石桥与之遥遥对望。原以为伊澈看到自己会主动迎上前来,岂料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亭中依然未有任何动静,反倒是牡丹那阴柔的笑声渐渐的大了,他难忍羞恼,却又不愿就此离去,阴沉着面色踏上石桥。
看着龙井冷面缓步而来,牡丹饶有兴致的扬起唇角,伸手拿起酒杯慢慢啜饮,直到他走入凉亭方笑了一声,以闲适的姿态倚回榻中,一面将伊澈搂过来轻抚他的发,一面意味深长的笑道:“既然大家都是食魂,不必客气,随便坐吧。”
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满是玩味的绝艳面孔,龙井直直看向柔顺伏在牡丹膝头的伊澈,心中五味杂陈。良久,他沉沉开口道:“鹄羹说你在辰影阁过得很好,这便是他所谓的好?”
冰冷的话语中满含责备之意,听得伊澈暗暗叹了口气,面上依然带着温软的浅笑,柔声应道:“或许居士的理解与鹄羹有差别吧。”感觉牡丹的手指游移到脸颊之上,他轻轻蹭了蹭,弯起眼眸,“不知居士此来,有何事吩咐?若不急,可沿湖畔小路去澈儿居处歇息,澈儿晚些时候自回过去。”
将伊澈不动声色的疏离明明白白看在眼里,龙井只觉胸中一阵闷堵,不由得微微蹙眉。飞快瞥了一眼牡丹,见他笑容灿烂,大有看戏之意,他越发感到不快,一时竟起了争夺之心。上前一步,在亭中石桌前坐了下来,他自顾自拿了个干净的酒杯倒上酒,送到唇边浅浅一抿,抬眼看住伊澈,“若我说急呢?”
“便是急,也有先来后到之说吧,莫非阁下是在代澈儿逐客么?”指尖在伊澈微启的唇上轻轻一点,格外亲昵的摩挲着,牡丹替他接过龙井的话,笑吟吟反问:“阁下可知,澈儿为了今日准备了多时,你这一来,可是坏了他的好事?”
不知为何,听牡丹说伊澈是对他有所求方会如此,龙井莫名松了口气,面色亦缓和了些许。轻摇折扇,唇侧微扬起一丝极浅的弧度,他正视慵懒半眯的橙金凤眸,“如若为了回报才可替人办事,阁下也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呵……我何时说过我是正人君子了?”瞧出龙井欲与自己相争,牡丹越发觉得有趣,故意将伊澈往怀里搂了搂,看着龙井微微倾身,眯眼笑道:“阁下若是正人君子,又怎会在旁行偷窥之事?”
一句话戳到了龙井的痛处,且他本就心气高傲,哪里容得牡丹这肆无忌惮的嘲弄,顿时沉了脸,紧紧抿起唇来。从未有过的怒火萦绕于胸,他用力握紧折扇,在拂袖而去与留下来继续争取之间摇摆不定。
正待多刺几句来赶走这碍眼的食魂,一羽白鸽突然飞入凉亭,停在手边,牡丹微微皱了下眉,伸手从它脚上取出一片丝帛。看完上面的字,他笑叹一声,搂住伊澈在柔软的唇瓣上轻轻啄了啄,道:“罢了,既然今日这样扫兴,我便回去吧。”
知道牡丹必是有要事亟待处理方才会如此说,伊澈乖顺起身,一面为他整理衣物,一面轻声说:“那澈儿所求之事……”
侧脸瞥过面色阴沉的龙井,牡丹勾唇笑笑,一把将伊澈搂到身前,格外亲昵的捏了捏白皙的脸颊,“既然澈儿都跟我开口了,我哪有不允的道理?只要那家伙把东西交出来,之前种种,不光我不再计较,大理寺与金吾卫亦不会再有插手的资格,如何?”
“如此,澈儿便多谢大人了。”要的就是牡丹这句话,如今得了准信,伊澈眼中泛起盈盈笑意,格外柔顺倚入他臂弯,踮起脚尖在他耳畔道:“澈儿会一直等着大人的。”
“乖。”顺势转头在愉悦弯起的唇上重重一吻,无视龙井冰冷的目光,牡丹笑着往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嘲弄一笑,“奉劝阁下一句,想要呢,就明白说出来。你这心高气傲的,谁见了都会膈应,何必呢?澈儿,又不是非你不可。”
眼见龙井被牡丹说得面上清白交错,伊澈无奈笑笑。待牡丹离去后,他缓步走上前去,望着神情复杂的碧瞳,轻声道:“我那里有今春的新茶,居士随我去品一杯吧。”
默默回望温软的蓝眸良久,努力忍下憋在胸中的闷气,龙井微一颔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