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下曲水流觞之约后的几日里,伊澈一直不得空闲,便再未与龙井碰到过。

    一转眼,约定之日已到,为了不失龙井的面子,他特意精心装饰一番,早早前往万象阵所在的空桑神殿等候。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终于瞧见身着一袭春辰色衣袍的食魂缓步而来,他唇角含笑,冲对方摆了摆手,“日安。”

    然而,龙井并未有所回应,甚至故意放慢了脚步,走近后才极冷淡的点了下头,直视前方的万象阵,漠然道:“有劳少主久候了。”

    龙井虽生性孤傲,待人冷淡,但无论是从前还是重逢之后,伊澈都未见过他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由得怔愣了一下,眼底泛起难掩的困惑。“居士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悦了么?”

    飞快瞥过被一身素白雅致的衣袍衬托得格外秀雅的少年,龙井展开折扇挡在脸前,修长的手指微微收紧,沉默片刻方冷淡回应:“无事。”

    眼看对方自到来起便未拿正眼瞧过自己,伊澈似乎明白了什么,温和笑了一笑,向后退了一步,“看来是我惹到居士了。既然如此,我还是不去了吧,以免搅了居士的兴致。”

    “不去?”不自觉看向伊澈,见他眼睫低垂,一脸温顺,顿觉心头那股无名的火气燃烧得越发旺盛,龙井眉心一蹙,冷笑出声。逼进一步,居高临下注视精致秀美的脸庞,他冷漠的语气中多了一丝嘲弄,“伊少主不必作出一副受尽委屈的模样,既然你那身为代理食神的姐姐极力游说,我自然会带你去的。”说罢,也等伊澈开口,他径自拿通行令启动万象阵,微微抬手,“请吧,伊少主。”

    猜想恐怕是姐姐为撮合他们,说了关于自己的情况方才惹得自视甚高的食魂如此情状,伊澈暗暗叹了口气,沉默走向万象阵。临踏入法阵前,他突然抬头看了看面若寒霜的龙井,轻声道:“我并不委屈,但愿居士也不要委屈了自己。无论姐姐说了什么,都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还请居士不要责怪她。”

    目送纤瘦的身影消失在万象阵亮起的光芒之中,龙井眼底飞闪过一丝复杂,紧抿着唇跟着跨了进去。

    玉茗山转瞬即至,时值草长莺飞的三月,满目新绿描绘出一副春意盎然的美景,看得伊澈心旷神怡。许是这些年在辰影阁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客人,龙井的冷待对他并未有多大的影响,他在踏出万象阵后便自顾自沿着青石铺就的小路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欣赏在春光中吐艳的桃花,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意。

    看到伊澈这样,龙井心中反倒生出微微悔意——他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人生横加指责,尤其是对这个已经活得格外艰难,仍努力想要好好活下去少年?即便接受不了,他不参与也就是了,着实没必要再对他冷言冷语,更何况在听伊沅说起那些之前,他对伊澈的欣赏是发自内心的。

    故意选择了偏僻的岔路,为的是给龙井抛下自己独自离去的机会,却不想那沉稳的脚步声始终跟在身后,伊澈只得回头,望着略显复杂的碧玉瞳眸,温言道:“居士今日主持曲水流觞,想来还有很多事要准备,就别再为我浪费时间了,去忙吧。”

    温软的话语听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全然为自己着想,令龙井越发感到亏欠。但素来孤傲,致歉之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他略带一点不自在别开眼去,展开折扇半掩于面上,轻咳一声道:“你亦为此而来,莫不成打算临阵脱逃?”

    一听便知龙井这是在别扭的邀请自己同行,伊澈抿唇一笑,点头道:“这都被居士瞧出来了,看来我是逃不掉了,就只好劳烦居士领路啦。”

    浅淡的笑声中夹杂着几许俏皮,听得龙井原本有些憋闷的心舒缓了不少,微一颔首示意伊澈跟上,转身往山顶走去。行至山顶一处凉亭,见玉茗山的仆人们已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他指着设在主位旁的矮几,道:“今日来的皆是杭州城中的文人雅士,你若想要参与,以诗会友便可;若不不想,便替我录下他们吟诵的诗句。”

    虽说在辰影阁时也作为陪客参与过长安城中的诗人聚会,所作诗句亦得到过夸赞,成就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美名,但伊澈不愿喧宾夺主,抢了龙井的风头。更何况他看得出来,龙井话虽如此,本意却不想让他参与其中,遂笑道:“能得居士相邀出席今日的曲水流觞,想必皆是文豪大家,我岂敢班门弄斧,还是替居士抄录诗句吧。”

    这般谦逊,着实让龙井感到满意,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将盛水的瓷坛递与伊澈,放缓语气说道:“后面有一口井,你且去打些水来,与我一道品茗,静候客人的到来吧。”

    依言起身,去凉亭后汲水,回来时手里握着一支开得正艳的桃花,伊澈对微挑着眉流露询问之意的龙井笑了笑,轻声解释:“玉茗山虽以茶闻名,但如今桃花开得这样好,居士何不以桃花为题,请大家书写眼前美景,岂不有趣?”

    望着片片落于水渠之中,随水飘荡的花瓣,自觉伊澈的提议不错,龙井唇角微扬,“的确有趣,便依你所言,以桃花为题吧。”烧滚井水,泡制出两盏碧绿清茶,他推了一盏给伊澈,又道:“既然是你的提议,何不即兴作诗一首应景?”

    “居士这是在为难我呢。”吹开袅袅蒸腾的热气,轻抿一口芬芳扑鼻的茶水,伊澈微弯着眼朝正悠然摇动着折扇的龙井看去,笑盈盈从怀中摸出一枚八分长宽截面的玉石,“居士那日曾说要替我刻一枚印章,不如我以一首桃花诗,换居士赐字刻章,可好?”

    冰蓝色的眼眸笑意盈然,犹如一汪清澈的山泉般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心中突如其来的一阵悸动令龙井顿感面上作烧,忙不迭端起茶水,略显急促的饮了一口。眸光快速掠过依然满含期盼望着自己的蓝眸,他垂眼接过那枚玉石,在掌心传来的一抹温热中别开脸去,“先作诗。”

    不久后,龙井邀请的文人雅士如约而至,曲水流觞正式开始。

    许是玉茗山风景优美,用以待客的香茶美酒亦有助诗情,一行人谈笑风生间不断吟诵着诗词歌赋,场面极为风雅。而伊澈坐在龙井身边,不仅要记录下诗词,还要往空了的酒盏中添酒,倒十分忙碌,看得一直分神关注着他的食魂微感不忍,伸手接过酒勺,低低开口:“你专心记录便可。”

    趁着众文人正在闲聊,伊澈抬眼对龙井浅浅一笑,“多谢居士。”

    早有人注意到高山白雪一般的龙井居士身旁这位容貌秀美的少年,只因他一直低头书写便以为是书僮,自恃身份不好多问。如今见他展颜,一位初次受邀的文人终于忍不住了,举杯笑道:“这位小公子看着眼生,仿佛从未在杭州城中见过,可是龙井居士的知己?”

    微微转眼,恰好看见那人的目光直勾勾落在伊澈身上,略带醉意的眼里闪烁着一丝轻浮,龙井面色微沉。可此话一处,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他又不得不以玉茗山主人的身份为他们介绍:“他是我一位旧友的公子,姓伊名澈。”顿了一下,他侧脸对伊澈道:“你虽不胜酒力,但也敬各位一杯吧。”

    四目相对,见碧玉瞳眸隐约含着一抹愠色,便知龙井心中已有不悦,若再迟疑引得那人再开口,说不定他会拂袖而去,伊澈忙起身施了一礼,端起酒盏温声笑道:“澈才疏学浅,也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各位先生的敬意,先饮为敬。”

    可就算伊澈有心息事宁人,那初来之人却不知晓龙井的脾气,又见他生得秀美,起了引逗之心。不等他放下酒杯,那人便再次举杯,面带自以为风流的笑容,朗声道:“伊公子客气了。能得龙井居士允准参加曲水流觞,想来公子必定满腹诗书,不如也来作诗一首吧。”

    阅人无数,又天生聪颖,伊澈怎会看不懂那人的心思,亦明白继续留在此处只会惹得龙井更加不悦,转念之间已有了对策。唇角噙起一缕浅笑,装着弯腰去拿酒勺,却在指尖尚未碰触到勺柄时轻轻摇晃了一下身子,靠倒在龙井手边,他面带不适之色,微蹙起眉心不住轻喘。

    “小伊?”龙井何其聪明,一眼便看懂了伊澈的脱身之计,虽有些不自在,却还是顺势将他轻搂在臂弯当中,垂头略显担忧的询问:“可是又觉得胸闷了?要不要回房休息?”

    “嗯……抱歉……”面露虚弱的笑意,吃力挣扎着坐起来,伊澈回头对在场众人歉然一笑,“实在对不住,我身子不好,扰了各位先生的雅兴……”

    趁势唤来于凉亭外听命的仆人,吩咐他们送伊澈回自己居住的茗香阁,龙井淡淡瞥过那人,捻起酒盏,“扰了各位的兴致,我自罚一杯,继续吧。”然而说是要继续,可看着身旁空了的位置,他却有些意兴阑珊,勉强撑了一会儿便推说酒醉,让众人自便,他起身离去。

    当龙井回到茗香阁时,伊澈正拿了卷书坐在院落中翻阅。闻听脚步声,他抬眼看去,不由得惊讶的眨了眨眼,“居士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都结束了么?”

    “有人扫兴,再坐又有何趣味?”当然不肯道出实情,龙井冷漠着面色看了看伊澈,略微犹豫了一下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低声道:“今日之后,我不会再与那人结交了。”

    见龙井有些不自然的别着脸,耳根似有红意,伊澈明白他是在用这种别扭的方式对自己致歉,不觉感到好笑。将此话题略过,他伸手轻轻拉了拉对方宽大的衣袖,含笑道:“日光正好,既然居士有空,不如替我刻章吧,我也好趁机学学。”

    有事可做,自比枯坐要好,龙井微一颔首,起身回书房取来纸笔与刻章要用的工具,坐在石桌前细细绘出几种印章的款式供伊澈挑选。

    “居士的字写得可真好看,一时还真的挑不出来呢。”望着宣纸上用不同字体勾勒出的印章样式,伊澈端祥良久亦觉难以取舍,索性抬眼看住龙井,轻声说道:“还是劳烦居士替我挑一款吧。”

    这般信任,引得龙井心下掠过一丝喜悦,沉吟片刻后指向自己最满意的那一款,“就用这款吧。”

    瞧见龙井所选亦是自己最心仪的,伊澈自然欢喜,不觉笑道:“看来我与居士心有灵犀,我也极喜爱这款。”

    心有灵犀四字落入耳中,顿令心神微微恍惚,不自觉抬起眼来看向眼角眉梢皆是笑意的少年,出了一回神才猛然惊醒过来,龙井不自在的咳了一声,飞快垂了眼。欲盖弥彰般取出置于怀中的玉石翻来覆去看了许久,直待面上的热意逐渐消退,他方道:“刻章讲求宁心静神,你在一旁莫要出声。”

    “是,澈儿明白了。”眼看刻刀锋利,伊澈自不愿令龙井分神,遂重新拾起书卷,坐到一旁安静翻阅起来。

    可他并不知晓,就算他连吐息放得极轻,却依然能令龙井无法集中精神于刀尖,常常刻了几笔便停下来,不动声色偷瞄于他。如此魂不守舍,一来二去,终于还是出了岔子,一次刀锋微偏,便在手指上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疼得龙井眉心紧拧。

    “居士!”听得低低的抽气声传来,伊澈一抬眼便瞧见那修长洁白的手指鲜血淋漓,不由得轻呼一声,忙放下书移坐到他身边。小心握住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腕,仔细查看伤口,想起屠苏曾说过唾液亦有消毒止血之效,他并未多想,启唇将受伤的手指含入口中。

    “你……”突兀的举动惹得龙井一阵愕然,回过神来才察觉到温热的舌尖正在伤处一遍遍轻舔,疼痛之中生出些微的酥麻。怔怔看着神情专注的精致面庞,一时竟忘了将手抽回,他呼吸逐渐急促,情不自禁抬起另一只手,贴上柔白的面颊轻轻抚摸。

    在面上传来的轻柔碰触中微微抬眼,见俊美如玉的面孔薄红浮现,素来清冷的碧眸亦有温情闪烁,伊澈弯起唇角,吮了吮在口中轻轻拨弄的手指,脸颊贴着温暖的掌心蹭了蹭,主动依偎过去。聆听着自不断起伏的胸膛之下传来的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察觉到原本平和的魂力有悸动之兆,他仰头看向越发迷蒙的碧瞳,轻声问:“还疼么?”

    原本已沉醉在突如其来的柔情之中,可伊澈这话,却如一盆冷水抖头而下,惊得龙井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见自己不知何时已将人搂在胸前,彼此的脸也只有咫尺之遥,他忙不迭抽出手指,猛然站起身来,羞恼低喝:“休得如此轻狂!”

    “居士……”

    “噤声!”羞恼交加之下,龙井根本不给伊澈说话的机会,想要拂袖离去又难忍心头无名的火气,冷笑一声后冰冷看住依然温软的蓝眸,漠然道:“我原以为一切都是你姐姐的主意,想不到你也心怀不轨,我当真是看错你了!伊澈,你是不是以为对我用些手段,我就会同意与你行那不齿之事,再双手将魂力奉上,供你续命?”

    不语回望写满鄙夷的冰冷眼瞳,直到龙井说完了,背过身去再不肯看自己一眼,伊澈低低叹了口气,淡淡笑应道:“居士多心了,我从未以为过什么,更未觊觎过你的魂力。”略顿了一顿,他缓缓起身,用如常温和的语气继续说道:“害得居士的手伤了,是我的过错,还请立刻上药为好。在空桑住了几日,我也该回长安了,就此别过。劳烦居士回去时跟姐姐说一声,免得她为我担心。”

    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未曾有片刻的停滞,让龙井不由自主的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抹逐渐远去的背影。明白自己那番话太重了,他紧抿的薄唇微微翕动,却怎么也说不出想要挽留的话,就这么目送伊澈走出茗香阁,走出了视线。

    受伤的手指似乎更疼了,垂眼看去时,见伤口又开始滴血,他狠狠蹙了下眉头,用力将手指蜷入掌心。默默立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声长叹,重新坐下,将那方染血的玉石擦拭干净,一刀一刀,细细雕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