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德里的意识在朦胧中漂浮,仿佛坠入一片翡翠色的梦境,林海低吟,风中夹杂着薄荷与松脂的香气。
他的身体仍带着余韵,酸软而沉重,像被无形的丝线轻轻缠绕,动弹不得。
梦中,一双绿瞳凝视着他,深邃如星海,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那不是猎人对猎物的审视,而是某种更深邃的情绪,似乎从远古的时间里穿越而来,琢磨不定。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依旧躺在那张巨大的翡翠床上。
四周金堆在幽暗的火光中闪烁,温暖而刺眼。
那些先前将他四肢固定在床沿、坚韧得如同酷刑的丝缎绳索,此刻已变得松松垮垮,只是象征性地环着他的手腕,不再勒紧,仿佛在给他喘息的空间。
克伯洛斯坐在床边,类人形的轮廓在火光中显得柔和。墨黑的发丝垂落颈侧,那双绿瞳中清晰地映出艾尔德里刚刚转醒的影子。
他的手指轻抚半精灵的手腕,动作轻得像触碰一片易碎的羽毛。
“你的愿望是什么?”
带着一丝罕见的认真,绿龙低沉的声音响起,仿佛这问题并非游戏,而是某种试探的开端。
艾尔德里喉咙一紧。
他的意识尚未完全清明,身体的每一处都在酸软地尖叫,但他的思维……他的思维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冰冷而清晰。
他能感觉到,那只巨龙此刻的状态——餍足、放松,甚至带着一丝……近乎“温柔”的、对待珍贵所有物的姿态。
就是现在。
这是唯一的的机会。
他强迫自己扯出一个虚弱的、近乎戏谑的轻快语调,仿佛连反抗的力气都被榨干了。
“活得久一点。”他道。
但这个答案太轻了,他立刻让那点“轻快”在唇边碎裂。他垂下眼睫,雪色的长发遮住了他的眼,只留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他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低得几乎听不见。
“还有……完成我心中的执念。”
克伯洛斯的手停顿了。
艾尔德里感觉到,那覆着鳞片的指尖在他的脉搏上微微收紧。
“第二个问题。”他换了个角度,拇指轻按掌心,感受那微弱的跳动,“你怕我?”
怕?并不。
在巨龙面前,恐惧是廉价的情绪。一条活了千年的远古巨龙,有多少国王、多少英雄、多少凡人在他面前跪地求饶、痛哭流涕?那只会让巨龙短暂的兴奋,随后便兴意阑珊。
他必须……给点别的。
艾尔德里偏头,任由自己冰蓝色的眼眸因为生理性的泪水而显得迷蒙。他刻意让自己的长睫轻颤,如同风中残柳,声音被他压制得无比柔和,却又带着一丝精心计算过的、坦诚的脆弱。
“我只是……”他顿了顿,仿佛在鼓起最后一点勇气,将那颗高傲的心脏——那最后、也是最美味的软肋——主动暴露给征服者。
“……怕你的眼中……看不到‘我’。”
他的语气不再充满尖锐的对抗,更像是疲惫的剖白,一种卸下了所有盔甲般的投诚。
绿龙的瞳孔微微收缩。艾尔德里感觉到,那只按在他掌心的拇指,力道骤然加重。克伯洛斯眼中闪过一抹晦暗的光芒,仿佛被这句话触动了一根深埋的弦。
他沉默片刻,起身,牵着艾尔德里站起。
丝缎绳索悄然散开,化作轻烟消逝。克伯洛斯抬手一指,翡翠玻璃穹顶下,千百缕丝线如极光倾泻,闪烁着幽绿的光泽,宛如星河坠地。
“我知道你要线。”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你若学会在我身边恒久存在,我会给你。不是交易,是给予。”
艾尔德里心跳一滞,绿龙的话如一枚沉重的棋子,落在他心底的棋盘上。
他低头,凝视脚下金堆映出的倒影,自己的身影模糊而脆弱,像是随时会被吞噬。但他没有退缩,抬起头,直视克伯洛斯的绿瞳。
“给予?”他的声音柔和,带着一丝试探,“你的给予,总带着锁链。”
克伯洛斯笑了,笑声低沉而愉悦,像在品味一场棋局。
“锁链吗?也许。但你似乎擅长挣脱。”
他走近,手指轻触艾尔德里的脸颊,滑过泪痕干涸的痕迹,动作温柔。
“艾尔,这次以后,我们的棋局,我会让你定规则。”
新的幻境重新升起,床铺化作一座悬空的玻璃平台,四周镜面环绕,映出艾尔德里无数破碎的倒影。每面镜子都放大他的幻影,苍白的肌肤,散乱的银发,蓝眸中残留的泪光,身上尚未消退的红痕。他试图遮挡,但丝带如活物般缠绕,环住腰与手臂,迫使他暴露在镜中。
“看你自己。”克伯洛斯站在他身后,声音如低吟的风,“你每一寸都在为我盛开,合该被我收藏。”
他的手从背后环住艾尔德里,掌心贴上他的小腹。
镜中的半精灵脆弱如风中花枝,却带着倔强的生命力。
艾尔德里咬唇,试图移开视线,但镜面无处不在,逼他面对自己的模样。
绿龙的手指滑向艾尔德里掌心,递过一支翡翠雕琢的笔,笔尖泛着幽光。
“写下你的真名。”
克伯洛斯的声音柔和却危险,丝线骤然聚束,化为一页半透明的契书。
条款如鳞片层叠,悄然露出其中最显眼的一句:“签押者之名,永为吾之所属。”
他俯身,在艾尔德里眉心轻吻。
“签下它,我给你永恒。”
艾尔德里睫毛剧烈颤抖,像被逼至悬崖的幼兽。
他捏着笔,手背浮起青筋,微微发颤。他缓缓抬起那只手,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无形的重量,朝着契书移去。他的模样如此完美——脆弱、顺从、仿佛彻底认命。
克伯洛斯凝视着他,那双碧绿的竖瞳中闪过迷醉的光芒,仿佛已胜券在握。
笔尖,终于落在了那半透明的契书之上,艾尔德里开始书写。
克伯洛斯的笑意加深。
但就在那最后一笔即将完成的瞬间,艾尔德里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脆弱水光……骤然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冰冷的、近乎得意的狡黠。
他并未写下完整的真名。他用古老的“割名法”将名字拆成了音节,而最后一笔——那决定性的一划——精准地落在了“无声”之上!几乎在同一时刻,他颈环扣里藏着的微型替身符文随即启动,将那最后一划的魔力彻底吞没。
那张半透明的契书猛地一震,光芒骤然暗淡。
真名欠缺,契约便失去锚点,所有束缚将依礼规回返至施加者。于是那些本该束缚住艾尔德里灵魂的丝线,在失去了目标后疯狂地扭动,随即依循着古老的礼规,猛地倒卷而回,攀到克伯洛斯身上。
“……你——!”
克伯洛斯眼色骤冷,察觉到契书的魔力反噬,却为时已晚。契书抓住了两个名字,却只锁住了一个——克伯洛斯自己的。
正是趁着这魔力反噬的刹那!艾尔德里手腕一抖,那枚替身符文的力量彻底爆发,以他为中心,符文的魔力如水波般荡开,那座由克伯洛斯意志构筑的镜阵与玻璃平台,再也无法维持形态,轰然崩塌。
丝线从他身上弹出。
在漫天飞舞的镜面碎片中,艾尔德里一手捞住了一截从崩塌幻境中显露的、真正的翡翠悬丝。那冷如霜雪的材料,在他滚烫的掌心微微发光。
“你以为我会签?”艾尔德里声音柔和,却带着狡黠的笑意,“阁下,玩偶也会学着割断提线。”
他踉跄退步,抱着手臂,像在护住仅剩的尊严。
他没有粗暴传送,而是谨慎地倒走,沿着跳舞时踩出的步法阵——那是他整夜暗中布置的“归路”。每一步都唤醒空间中的浅缝,秘法门在脚下悄然成形。
随着他走到镜面边缘,背脊的清醒符文如灯熄灭。
绿龙站在破碎的镜光中,安静地凝视他,翅骨在肩胛下投出深邃的阴影。
“你说怕我看不到你。”克伯洛斯开口,嗓音压得极低,“或许你不信,但我看见了,艾尔德里,一直如此。”
艾尔德里回身,两人的影子在破裂的镜面上交叠,宛如两柄交锋的黑刃。他捕捉到绿龙眼中那一抹未被承认的承认——承认他不是一枚可摆弄的宝石,而是一个能与他对弈、掀翻棋盘的对手。
“克伯洛斯。”艾尔德里轻声道,声音柔和如晨雾,“我不会做你的玩偶。你‘看见’的不是我,是你契约里那个‘注定’属于你的影子,一个所有物的表象,而我,只相信我自己能抓住的‘真实’。”
风从破碎的穹顶灌入,卷走镜面上的薄尘。艾尔德里倒退着踏出最后一步,归路在脚下展开,秘法门的光芒吞没他的身影。
绿龙忽然开口:“你拿那截丝,是为了谁?”
“为了一个不会被系住的人。”半精灵垂眸,“也为了我自己。”
克伯洛斯碧绿的竖瞳微微眯起,仿佛在审视一个不自量力的孩子。“那个禁忌的复活术……你失败过一次了,不是吗?”他的声音穿透了传送门的嗡鸣,“你还要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尝试?”
艾尔德里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了之前的脆弱,只剩下一片冰冷。他猛地抬头,传送门的光芒映得他眼眸发亮,那句“你怎么会知道”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句更锋利的、带着颤抖的警告:“——这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克伯洛斯笑了,他缓步逼近那即将关闭的门槛,阴影如翼展开。
“你在我的领地偷走东西,改写我的请柬,戏弄我的契书。”他碧绿的竖瞳紧锁着艾尔德里即将消失的身影。“你打算如何偿还,艾尔德里?”
“下次见面。”艾尔德里迎着巨龙的目光,冰蓝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再给你一个答案吧。”
只听到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在门合拢前,克伯洛斯伸手,指腹在半精灵眉心轻点一下。
那触碰不带魔力,像是晨风将露珠推回叶脉。
“去吧。”他低语,“把那截丝用在你的定义里。”
传送门闭合,镜光熄灭,厅堂重归林海的幽暗。克伯洛斯伫立良久,直到地上的碎影淡去,只剩一枚请柬符躺在掌心。
他凝视它,忽而笑了,笑容锋利却释然:
“小骗子。”
艾尔德里回到凡境已是黎明。他把翡翠悬丝投在药钟上,解了一个困了他许久的结。
那瓶药终于在太阳升起之前成了色。玻璃瓶里有一枚不易察觉的旋纹,像极了某条绿龙笑时收缩的瞳孔。
他靠在窗边,闭了闭眼,门外忽然有一阵翅影掠过,却没有降落。
那是一种让人奇怪地安心的分寸:他能来,也能不来。
艾尔德里把手指贴在眉心,轻轻按了一下,那里还残着一个近乎看不见的触感。
龙的隐秘耳语从遥远的雾气中传来——
“下次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