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独自一人走在荒凉废弃的镇子里。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破损的柱子,烧了一半的焦黑木板,有生活气息的家具瓷器都碎成瓦片,被掩盖在石块与木屑灰烬的墓堆里。
亚瑟只记得自己一直走,一直走,周边没有出现过一个人,或者一个恶魔,他好像在找什么,又好像只是漫无目的的行走,这个地方一路上都是相同的景观,一路上都是除了废墟空空荡荡。
忽然,他看见前路弥漫着一股黑烟,火光好似在黑烟笼罩处凶猛的烧,坍塌声哀嚎声从那个地方断断续续的传来,像是幻觉也像是某种鬼神作祟,亚瑟冲上前去,刚抬起手触摸到那些黑烟,一切又如同海市蜃楼般消散开,什么都消失了,剩下原本此处就随处可见的破碎的城镇残骸,还有月光照出的那随时跟着自己的影子,之外就再无其他。
亚瑟没有惊讶,只是有些遗憾,他隐隐约约记得这样的幻觉已经在一路上出现了很多次,也消散了很多次,他只能继续往前走,不断重复类似的荒芜风景,期盼看到一处不是幻觉的改变之处。
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快要筋疲力尽,终于看见了一道人型的影子出现在前面,那道黑色背影太削瘦了,稳当的站立在路中央,像一把插在那的旗帜,一把无法被拔出的长剑。
卢布卡。
亚瑟喊出那背影的名字,他突然想起来,他来到这就是要找卢布卡,他失踪一周的弟弟。
他接连喊了几声,卢布卡没有理他,直到他走到黑影身前,卢布卡的身躯变得朦胧,时不时消散,时不时凝聚,影影绰绰,就像是他之前看见的黑烟。
他怕极了一伸手,黑烟又消失,带着卢布卡的身形一块消失,所以他停下脚步,只能用眼睛仔细观察。
他看向卢布卡的脸,看不清楚,他只要一靠近,这道影子就开始一直在变换形态,一会让人觉得他瘦弱娇小,一会又变得魁梧高大,时不时像是卢布卡的面容,时不时像是——
亚瑟实在有些想不起来这张脸的模样,他的记忆在此刻变得模糊,简直一团乱麻。
思索片刻,他得出来一个自己也不太确信的答案,他的眼睛满是惊恐,因为这个高大的体型,这幅模样..........
像是魔王萨斯图里齐。
亚瑟有些害怕,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魔王的样子,但他就能这样的笃定,好像很熟悉,好像见过数百面,好像那个恶魔将他杀死数百次。但是记忆告诉他,自己的的确确没见过魔王真容,更别提与魔王战斗。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就算知道自己必然被杀死,他也会义无反顾的冲上去的,毕竟只要能杀死魔王,战争就能结束,和平顷刻到来。
好在眼前的黑烟最后构筑为卢布卡的模样,渐渐凝为实体,少年苍白的皮肤从黑雾散去的阴影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亲切。
还是那白色布衣,就像走散的那天,宛如从那天起时光静止了,然后时间把卢布卡送到了这里,送到了亚瑟眼前。
卢布卡,醒醒,一切都过去了,睁眼看看我好吗,哥哥终于找到你了。
眼前的少年好像听见他说的话,笑了笑,轻柔又温和,像是暖阳。
少年突然睁开眼,双眼一片腥红,温柔的看着亚瑟。
接着亚瑟感觉自己站立的街道都开始坍塌,他的脚下地板猛然碎裂,把卢布卡与自己分割开,然后塌陷,他失重地往下坠落,卢布卡安然无恙的站在未碎裂的地上,在高处,在地面,诡异的红色的眼睛神色不变地看着他往下坠。
摔下去前,亚瑟看见卢布卡张嘴说了句什么。
“红月.....将近....?”
亚瑟从木板床上惊醒,弯着腰弹坐起来,亚麻被子被撂下到胯部,堆在腰上,并不舒适,粗糙地咯着他的手臂。
卢布卡端着一碗香喷喷的肉汤进屋,“哥哥?你总算醒了,先别乱动,小心腿上的伤口,我扶你喝口汤。”
看着卢布卡一如既往的柔和目光,亚瑟松了口气,接过汤抿了一口。
“烫,烫....”
“小心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急性子。”
卢布卡拿着手巾给他擦了擦嘴,把汤端回去,从房间桌面上的储物柜里拿了一把银勺子,舀一勺汤,轻轻吹气把它吹冷一些,然后喂到亚瑟嘴边。
“谢谢,很好喝,是你做的汤吗?”
“肯定不是的呀,你的伤严重到连思维都受影响了吗....我们队伍除了小妹还有谁会做这么好吃的料理?”
“对,是啊,你说得对,替我谢谢伊丽莎白。”
“嗯......她最近好像还在研制什么药剂,说是要做个有治愈效果的,防止我再走丢,没人能疗伤。”
卢布卡装作担心的扭紧双眉,半开玩笑的说:“大概会来找你这个伤员试药吧,你也知道她研制药剂时有多么可怕,小心点啊,哥哥,我不想再失去你一次。”他说着,又喂了亚瑟一勺,亚瑟乖乖张口喝掉。
虽然看起来是弟弟有意和他打趣开玩笑,但亚瑟知道,最后一句话也包含着弟弟真实的担忧。
“我只记得我从主城出发去找你,可是他们都说是你单独把我带回主城的,我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发生了什么?”
“你找到我了。在一个被恶魔占领的城镇,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的名字,但是那些恶魔一直在杀害镇里的人。”
卢布卡深呼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脑海里的可怕景象都赶出去,“我当时躲在巷子里,不停的搜集伤者和尸体,希望能救回他们,哪怕一条性命。我猜测你应该是顺着治愈元素找到了我,你满眼通红,很憔悴的样子,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我见到你之后就放心下来了。”
卢布卡慢慢的诉说,明明是生死存亡的危机时刻,他柔和的语调总是让人觉得在讲睡前故事。
“那个中阶恶魔莉莉丝,真是恶毒,用居民的性命威胁你停手。不过好在我就在你身边,我们当然不会被威胁。”卢布卡笑了笑,又轻轻吹了吹勺子里的汤。
“这么多次的出征救援,每每都有恶魔用人命威胁我们,但我们没有惧怕过,不是吗?当时那些民众受的伤都不算特别严重,你和我配合把中阶恶魔杀死了,被当成俘虏的人都被我们救了下来。不过我想应该是我的错,当时就不该心软听你的,选择先治疗居民们。后来你失血过多昏迷了,我的治愈法力已经到极限,不能迅速治疗你,我就把你背回来。”
卢布卡喂了这一勺汤,把勺子柄轻轻靠在碗边放住,站起身来稍微拉开了一点亚瑟腿上的被子,把亚瑟的裤子往下拉了一点,灰色的底裤完全露了出来,亚瑟没怎么反抗,他当然放心自己的弟弟不是特地为了看他的什么隐秘部位,他知道他的大腿有道伤口在隐隐作痛。
“你看,这腿上的伤还是当时被魔力武器刺伤的。就算我已经用过治愈术,现在也很难完全恢复。哥哥,你需要在床上安心修养一段时间了。”卢布卡把白皙小手放在伤口上方,一股温和生命能量覆盖着伤口,但除了消除一点疼痛,伤口也没有转好的迹象。
“不要浪费生命能量,没关系的,我休息一阵就好了。我.....完全忘记了去到这个城镇找你这件事,不过太好了,我真的找到了你,而且你没有被恶魔伤害。”
“嗯,对,不幸中的万幸了。我带你回来的路上,也没有遭到恶魔袭击,光明女神保佑。”卢布卡双手交叉放在肩上,做了个礼拜动作,亚瑟也相差无几的同时做出动作。
“对了,卢布卡,你见过魔王吗?”
卢布卡微微一愣,不过拿起碗继续喂汤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没有呀,我们一直都是和高阶恶魔或者中阶恶魔作战,魔王从来没出现过,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战争开始了这么久,我们甚至没见过一次魔王的样子,这不奇怪吗?”
“或许魔王战斗力没有高阶恶魔这么强呢?毕竟是魔族的王,不能轻易受伤,可能想着稳妥点待在魔域吧。”
卢布卡没有很在乎这个问题,漫不经心的回答着。
“那你觉得魔王的眼睛,会是红色的吗?”
对视着卢布卡那双干净的灰色的眼睛,看见了里面的疑惑不解,亚瑟无奈的笑了笑,挠了挠刚睡醒还不太整齐的金发,“没什么,刚清醒,脑子有点乱,我就是好奇问一问。”
“魔王的眼睛啊,谁知道呢,下次遇上会说人类语言的恶魔,我们可以找机会问问。”
“我就是下意识总觉得魔王眼睛是红色的......”
“哥哥,我真后悔没有在那个镇子里优先治疗你,这像是失血过多的后遗症。当时满地都是鲜红,你的血,恶魔的血,还有被他们屠杀的无辜百姓的血。”
卢布卡歪了歪头,用勺子敲了一下碗,发出一声清脆响声,“比起魔王的眼睛颜色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不如多想想怎么躲过伊丽莎白的药剂实验。我倒是觉得,说不定魔王其实也很普通,他的眼睛还有可能和我一样,是灰色的呢。”
卢布卡乐呵呵的笑起来,猜测魔王和自己同样眼睛颜色,设想一下,觉得很好笑一样。
亚瑟神情复杂的低头,看着腿上的伤口,双手紧握了一下被角,又泄气一样松开。
“你说得对,魔王的眼睛.....大概也有可能是灰色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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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维尔城邦沦陷,受命带领勇者队伍前往救援!!此为急报!请务必随我即刻启程!”
一周前,为了驱逐萨维尔城中的恶魔军,亚瑟的队伍在黑森林歇脚时被数位中阶恶魔暗算,恶魔用血祭的阵法把卢布卡带走。
亚瑟很疑惑,为什么中阶恶魔会轻易动用血祭,后来才知道,他们是打算拼死带走卢布卡。
待亚瑟与法师罗斯破除阵法,杀死恶魔之后,卢布卡不知所踪。
小队的最后一名队员,药剂师伊丽莎白,被困在黑森林的另一头,姗姗来迟。到达此地立刻帮助破解阵法,这才得知竟然卢布卡已经凭空消失。
她气的责骂了两个保护不住卢布卡的大男人好一会,明明是年龄最小的女生伊丽莎白,平时柔柔的,真的发起火来,谁见了都会害怕。
伊丽莎白虽然气愤,但仍然是最冷静的,她执意先回城镇询问主教的建议,再做出行动。
年仅十九岁的伊丽莎白非常清楚的知道,失去治愈师的小队不能轻举妄动,很容易落入魔族陷阱,卢布卡就是这样被带走的。
三个人在失去伙伴的低沉氛围里回到主城,立刻前往中心教会询问主教莱恩,那是一路指引勇者们披荆斩棘的参谋者,单靠预言的能力就救过他们无数次性命,更别提他给的无数宝贵的行动意见,主教在勇者的团队里,是犹如大家长般的存在。
看起来四十多岁略显年迈的男人坐在木椅上,白发整洁的梳理成背头,双目皆盲,眼睛缠绕着绷带。
他以一如既往的缓慢平稳的声音告知亚瑟卢布卡还活着,并且他感应到其灵魂曾出现一阵剧烈波动反应,如今灵魂状态非常平和,已无大碍。
主教说,尊敬的救世主,您不必担心,卢布卡大人会归来的,他性命无忧,您在主城等候就能再次见到他。
亚瑟,主教都这么说了,这下你真的可以放心了,卢布卡会没事。身着华贵礼服的法师一直在安慰他。
亚瑟知道,罗斯说的是有道理,因为主教的预言没有一次是错误的。但是亚瑟始终无法想象卢布卡被魔族俘虏,会承受怎样的折磨与痛苦。
于是他握紧他的剑,等了卢布卡的消息两天,第三天下午独自离开了主城。
“队长呢?罗斯,你看见亚瑟了吗?”
“..........他真的走了,该死!我早该猜到,他这几天这么安静,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走,出城,必须去把他现在立刻找回来!没有卢布卡,出去就是白白送命给魔族。队长没有一次不相信主教的,怎么偏偏今天这么莽撞的擅自行动。”
“也不能怪他,我们都想快点找回小卡。一想到魔族那些残暴的手段,我也一直想冲出去不管一切的先把小卡带回来。要不是有主教的预言,我早就出发了,哪还等现在他把我们甩下。”
“罗斯。我们是最不能冲动的,你给我记住,我们的命,就是人族的命,要是我们死了,魔族的侵略很快会把所有人吞噬殆尽。”
“我当然知道,这也是为什么亚瑟不带上我们两去找卢布卡的原因吧。”
“呵,他简直幼稚极了!以为可以牺牲自己换弟弟回来?还当什么勇者,太鲁莽了!甚至也没向我要几瓶药剂再走,现在好了,对于他来说,任何有中阶魔族的地方都存在危险,别提有可能遇上那个羊角和魔将!他怎么就不清楚呢,独自一人的勇者除了勇敢别无他长。”
“是啊。药剂,收一收你的药剂,我们现在就走!抓紧时间赶上亚瑟,他还没走远。”
药剂师和法师紧跟亚瑟的前后脚就离开了主城,但是他们寻找一路,一无所获。
当他们再回到主城,就发现了倒在主城门口的卢布卡。
他的白色麻衣沾满了血,伊丽莎白一看就知道那是人类的血迹。在他肩上的亚瑟,同样浑身的血迹,衣服破破烂烂,比卢布卡还凄惨许多。
伊丽莎白楞了一下,她发现亚瑟身上的血全是恶魔的血。
血脚印从远处一直蔓延到城门,可惜城门紧闭,主城希诺格拉为防止魔族侵袭常年关闭门扉,禁止居民出入,只接待拥有行令的通报员。
伊丽莎白好像已经看到卢布卡瘦弱的身形是怎样一步一步费劲气力把亚瑟带到这里,她几乎不能忍住满眼的泪,一滴滴的落在地上,和血迹融合在一起,她左肩扛起卢布卡的手臂,右手燃烧了一枚主城令牌,城门轰隆隆开启。
看着少女一步步艰难的扛着卢布卡往前迈步,像是卢布卡背着亚瑟一样,坚定又缓慢地蹒跚前进。
罗斯抱起亚瑟,默默跟在少女身后,走进了城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