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你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一路冲进书房。你锁门,手抖得钥匙在锁孔边划过几道都戳不进去。于是你干脆将那没用的东西扔下,改换手指和舌头……施法的肌肉记忆让它们冷静。一个闭锁术。咔哒。与你齿尖卡住舌尖的瞬间相契。

    ??你瘫倒在靠背椅中,剧烈喘息。

    ??血的味道在你嗅觉中蔓延。不多,但清晰地像个提醒。你听见你的一半头脑声嘶力竭地咆哮,他怎么能!他怎么敢!他还是这么——而另一半劝得急迫但干瘪,不,不,先等一下,这可能个误会!冷静,冷静!

    ??冷静……

    ??……哈哈哈这种情况怎么想都不可能冷静下来吧!

    ??你在心中发出一串爽朗的大笑,然后,当即立断地,嘭!

    ??你一头拍在书桌上。

    ??强而有力的眩晕感立时充斥了你的感官,短暂地将一切千丝万缕的思绪驱逐出去。就像狂奔兔子面前的老树桩或者失控马车前的石墩子,十分之令人安心。

    ??说真的,你有点想死了。

    ??……

    ??然而,鉴于这种情况在过去发生了很多次,很快,你的经验和你引以为傲的理性就蹦出来,告诉你:这一次,这种冲动也不足以让你主动寻死。而鉴于你健康的生活方式与年龄,显然你也不太可能突然暴毙。

    ??你不会很快就死。

    ??那么,毫无疑问,你就要为你生活中已发生的、即将发生的、可能发生的一切负责。

    ??……无论面对的是失忆的你哥,还是别有用心的皇帝——或者说,尤其当你面对的是你的哥哥,或者那位皇帝。

    ??现实已经无数次证明过:在他面前表现出软弱、犹豫和无法负责,是非常致命的事。

    ??你把额头抵在桌面上,竭力放空思绪,深深呼吸。桌面是木质的。凉而坚硬。不过,确实很有效:眩晕和钝痛,等待它们消散的那段时间,足够你恢复到可思考的状态。

    ??需要一个规划……这个念头浮现在你脑海里。为了将皇帝送回他应在的地方,首先,你需要关于这件事的信息。

    ??信息。对此,你有一套固定的获取渠道。就像之前你考虑的:法师的方式。坐在书斋里的方式。

    ??……得写封信。

    ??你猛地从桌上弹起来。左手,扒过一张空信纸。右手,抓起一只羽毛笔捅进墨水瓶。你气势汹汹地将多余的墨水甩落,将笔尖对准信纸,准备落下第一个字母——

    ??不过说起来感觉你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某种直觉一闪而过。有吗?重要吗?你的思绪微顿。大概半个呼吸那么久。然后,隔着门板透进来,一丝不妙的焦糊味在你嗅觉中姗姗来迟。

    ??呃……就是,呃……

    ??呃啊啊啊啊你的鹿肉你的午饭天杀的你忘记熄火了啊啊啊啊啊啊!

    14.

    ??好想死。你一脚踹飞了椅子从书桌前蹦到门口。解咒解咒解咒怎么念来着……好想死……

    ??你扯开门,在它和墙面的亲密碰撞中手脚并用地窜出去如流星般横贯客厅冲进厨房——你撞在一个很高的玩意身上——视觉中它似乎在你撞上来之前努力把什么深色的东西偏往一侧——你感到自己往地上扑倒,“哎!”,嘭!咔嚓。

    ??一切静止。安静了。

    ??你趴着,大概是一小会儿。你的头脑,负责思考的那一半离你远去了。一片空白。而另一半,它忠实地向你传达着感官信息。

    ??香气。熏香的味道和炖肉的焦糊味混在一起。而且很微妙的,虽然肉显然已经糊了,但是你似乎还能闻到其中令人垂涎的部分。

    ??温度。那确实是很烫的一锅菜。它摔在你的右手边。你能感觉到透过空气和衣物传来的热气……往好处想吧!至少没有任何地板会受到伤害——呃,应该没有……?

    ??然后你感觉到,震动。从你的正下方,你趴着的那块……

    ??“烫着没有?!”你哥问,声音很急切,带着他的胸腔震动。他以一名战士应有的矫健凭空坐起来,甚至有余力把你扶成同样坐着的姿势。

    ??然后,以皇帝的独断,或者只是作为兄长的独断,他扫视,拉过你的手臂,捋起袖子检查,然后——不假思索地把手伸向你的胸口……

    ??……

    ??这实在你生命中很有意义的一天,今天。

    ??在这样一天中,你,大法师安缇斯·埃勒梅特,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人在极度无语的情况下,是没有余力想死的。

    15.

    ??在放任你哥掀你衣服和再给你哥一耳光之间,你的理智竭力驱使你控制住了你哥的手。

    ??“没有。”你告诉他,“没事。没有。请您放心。”

    ??虽然你努力控制了,但显然你的声音还是很不平静。他哥看着你,大约并不相信这个说辞……但是,管他呢!

    ??你跳起来,从地上——从你哥腿上,拉开距离。现在,负责感官的那一半头脑退下了,你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而负责思考的那一半,在一番短暂而激烈的运转之后,它拿出的方案是——

    ??“出现这种情况我深感抱歉,陛下。”你丝滑而急促地说,“我立刻处理。”

    ??……

    ??呃,这对吗?

    ??就算不考虑你哥自称而且表现得也像失忆了,作为一个与皇帝决裂十年而且期间毫无联系的大法师。

    ??……好狗腿的回答。

    ??一股深深的疲惫感涌上来。也许是因为情绪大起大落,也许是因为你没吃午饭,又或者,你只是对自己没出息的程度感到一丝绝望和诧异。

    ??但是,算了,就这样吧。

    ??你叹了一口气,掐起手势,准备把那锅枉死的炖菜挪进厨余桶里。

    ??也许你可以去镇上的酒馆里买点熟食解决午饭。你思忖着。虽然可能有点晚了。或者实在不行的话,直接开始做晚餐?

    ??“……还可以……”这时候你听见有人说。

    ??你稍微愣了一下,因为那声音罕见的微弱——作为你哥的声音。而正因为它异常的微弱,你一时不能确信它要表达的含义。

    ??你转向你哥,看着他。他也看着你,短短一瞬之后,他仿佛下定决心,重复道:

    ??“其实还可以吃。”

    ??……啊?

    ??“上面的部分没弄脏,只是锅底的部分有一点焦。”你曾为皇帝的哥哥进一步解释,“地板其实也很干净。我可以吃下面的部分。”

    ??他这么说,很自然而认真地看着你,仿佛谈论的不是一坨打翻在地板上的半糊炖肉,而是,嗯……

    ??你稍微思索了一下,意识到很难找一个确切的案例,因为这其实是以前你们之间过于常见的情况——由你哥做主把一道菜最好的部分划给你,从小到大,不管桌子上摆的是黑面包蔬菜乱炖还是什么辉光林蜜渍火腿什么帕拉梅亚盐灼鳕鱼……

    ??……但是就算如此打翻在地板上的糊肉也不能被当成一回事吧?!皇帝陛下千金之躯倒也大可不必……

    ??胃部仿佛被人重击一拳,猛然抽搐起来。那种令人想吐的荒诞感过于强烈,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你才清晰地意识到引发这种不适的诱因。

    ??……

    ??等一等。等一等。

    ??如果认为你面前的哥哥其实是那位皇帝的话,如果他并非真正失忆的话。

    ??那么,你不认为他有足够的演技和反应力做出这种表演。

    ??——虽然他很聪明。但他同时也以不作虚饰而着名。所以你不认为,他的反应会敏锐到,能对着一锅意外被打翻的炖菜,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想到要演这样一出戏。

    ??所以……

    ??失忆是真的?

    16.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巨大的幻觉猛地攫住你。

    ??那实在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

    ??你的哥哥。掌握半个大陆的皇帝,或者说,一统东方诸国的暴君。你与他决裂长达十年之久,而在那之前,他已有长达七年的声名。

    ??所以实在不难推测。只有在十七年前——不,还要更早,早在你们刚刚因战乱失去父母的时候。那时候他多大?十二岁,或者十三岁?只有在最早的那两年里,你们最弱小的时候。

    ??只有他的记忆回到那个时候,在那样一段饥馑的年岁里,他刚刚对你说的话才符合逻辑。

    ??有那么一瞬间,你简直要移开目光,恐惧于他的身形灼烧你的眼睛。你要如何才能直视他呢?十二三岁的哥哥,你不曾忘记他因你而受的艰辛。

    ??所以你要如何才能面对他呢?在你们长达十年的决裂之后!——你要如何告知他那些已然却未曾发生的,你们之间,那些难以言说的悲剧?

    ??你不能。所以你几乎就要移开目光。你本能地想将他逃避了。然而,幸好那毕竟是非常、非常遥远的事,是记忆中一道模糊的幻影。所以你的理智足够强大你的心灵足够冷硬——足够让你清醒过来:你的哥哥,他并非真的十二三岁。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也只是——忘记了那些事。

    ??你不动声色,将喉咙中的哽塞咽下。恰在此时,你哥大约将你的沉默当作默许,转身向厨房走去了。在他迈步之前,你还来得及把他叫停。

    ??“安赛德斯。”你开口,“等一等……哥哥。我们不必——”

    ??他停下,转身看你。因为你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或者因为你第一次喊他哥哥?无论如何,他看上去有些惊喜。

    ??你斟酌了一下措辞,“我们不必……那么窘迫。战争已经结束了。”确切来说,几乎。“没必要对做坏的食物那么遗憾。——我想,我们可以出去吃。”

    ??然后你才迟疑。这或许有些危险……

    ??但你已经看见他点了点头。

    17.

    ??所以现在,你们坐在镇上的酒馆里。

    ??其实已经超出饭点了,好在这座镇上的一切都不疾不徐。店主到后厨忙碌,你们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正常坐着。不说不恰当的话,但也没有特意掩饰。

    ??确切地说,毫无掩饰。

    ??很大程度上这就是你选择这个小镇隐居的理由——足够偏远却安宁的小城。遮遮掩掩反而容易引人注目,在当前普遍的通信水平下,更好的做法是大大方方堂皇过市。

    ??十年间从未有人指认你是那位曾经的御前法师,所以不妨相信:如今他们同样认不出皇帝本人。

    ??从事实看来你的决策没什么错处。没有镇民对你哥报以超乎寻常的关注,即使是最好奇的那些,在你介绍“这是我哥”之后,也很体面地知道点到为止。

    这只是一顿平静的午饭……或者叫下午茶也无妨,总之,按你的计划,你和你哥会平平无奇地吃完饭,回去,也许休息一会儿,然后调整心态,在相对平和冷静理性的状态下做进一步沟通。按你的计划。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的。

    ??第一位客人走进酒馆的时候,你甚至没有意识到有什么问题。

    ??一个女人。严格来说,一位妇女。你向她投去平平无奇的一瞥。就是那种,任何一个正希望避免社交的人,意识到一片封闭空间有他人进入时,可能投去的关注。

    ??你认出她。镇上的裁缝。你曾向她定制外衣。

    ??你收回目光。店长为你们端来托盘。土豆香肠干酪无花果烤鹌鹑,配一杯苹果酒。比不上皇帝的御厨精致,但在这种地方已经是极尽丰盛的一餐。你甚至有些不确信——你似乎并没有多付足抵这个程度的钱……?

    ??“一杯麦酒!”但你没能问出口。因为裁缝开口将店主叫走了。你又投去一瞥——很普通的。她坐的位置离你们不远,也不近。

    ??一个并不危险的距离。

    ??“这些……这么多?”你哥听上去有些不安。

    ??“偶尔这么吃一顿不会造成经济负担。”你摆摆手,含混地安抚,“就当是庆祝吧。为我们久别重逢。”

    ??反正严格来说,花的是他的钱……

    ??门铃又响。你又一次看去。这次是两位少女。你不熟悉,但至少不觉得面生。她们蹦跳着径直跑到裁缝身边——是什么女性间的聚会么?你得体地收回目光,免得窥探造成冒犯。

    ??“要两份面包卷吧!还有一样的酒。”新来的女孩们说。似乎交换了什么说法,她和同伴咯咯地笑作一团。

    ??在她们的笑声里,你注视着你哥小心翼翼将一片香肠送入口中。他咀嚼,眯起那双漂亮的眼睛,你确信那是享受与品味的表情。

    ??就为这么一片家制香肠。

    ??虽然理智上并不应该也无意义,但你实在无法不感到一丝怜意。

    ??“晚上想吃什么?”你说,无所谓内容,只是为了缓解感觉,“鹿肉还有剩。明天可以重新炖一锅……”

    ??这个时候,门铃第三次响起来。

    ??你感到细微的诧异。今天并非休息日,在这样一个下午,按理说,不该有太多人泡在酒馆。你再一次抬起头——微微蹙眉,因为这一次是个男人。

    ??镇上的铁匠。你与他几乎没什么往来,但你确信他没有酗酒的陋习。

    ??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朝你们这边投来一瞥,恰好与你目光接触。然后,在你看来明显有些慌乱地,他偏过视线,在另一张空荡的桌子边就坐。

    ??……但你注意到他与起先的女人们交换过目光。很短促的一瞬。如果不是你很警觉,大约根本不会在意。

    ??不对劲。

    ??你本能地看向你哥哥——他正在尝试土豆——是了,如今他理应对可能的危险毫无概念。你再一次转头,再一次,你与来客们目光相接。有人冲你们微妙地笑,被四五双眼睛同时盯着的感觉令你心惊。

    ??随后,细微的愤怒燃起。

    ??即使命运决定你今天不会有一点安宁……这么直白的窥探也未免太狂妄了。

    ??你只是解决不了你哥,不代表你解决不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