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前男友。”你哥哥说,“我是这位大人的前男友——或者您可以理解成情人什么的。”
??他的神情自如而声音笃定。就好像指着餐具说这是刀子这是叉一样,就这么说:他是你的前男友。
??你再次感到那种头脑分裂的迷蒙。很聪明的说辞。你的理性说。但你感性的另一半自有想法。它兀自吼叫:不对!不是!不!
??该说这十年你确实把自己养得很好吗?你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还能克制大喊的冲动。你把它咬死在舌尖,如同咬死一只蛰虫。一小会儿——这让你僵硬了一小会儿。不幸的是,你的哥哥,虽然缺少经验但他太过擅长学习。就像你刚刚护住他一样。他微微侧身,把你拢在怀中。
??你被他的阴影淹没了。你的身体僵硬手脚冰冷。你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因为一些愚蠢的原因我曾冒犯这位大人。”你听见他侃侃而谈,声音几乎是在你耳边漂浮,“我为此深感后悔……”
??啊……他说后悔。
??“但是,感恩他的宽宏……允许我前来……”
??噢,你允许了吗?
??“给我又一次机会……”
??哈?你什么时候给的?
??“……掩饰?——我想您应该能理解,阁下。同性之间的感情毕竟——”
??感情。哎呀!说到你们的感情……
??你微微偏过头。
??其实并不远——只需要你稍微偏过头。你哥的身形与你相仿,所以这样细微的转动足以让外界落入你眼中。你看见光。午后的阳光从窗户中落入。那些人,影影幢幢的模糊。你哥哥正在对话的、那个鼻子很蠢的使节,你倒是能看清楚:说真的,他那双嘴唇真的非常恶心,非常像那种黏糊糊的蠕虫。
??在那两条虫子的开合间你听见他。一种很黏稠的鼻音:
??“……嚯。当然,是,我明白……明白。没问题,一切正常,这种隐私……绝对不会有书面记录……”
??你眯起眼睛,挤了挤眉头,感受那一小块皮肤的牵拉,麻木中有如河流上春冰初融。
??春天的河流……
??很微妙。关于这个概念,记忆中的印象是大块的浮冰顺流而下,冰屑并水花飞溅,声音如雷鸣隆隆。
??你听见血液在你的耳膜上鼓动。春汛一般。咚咚。咚咚。
22.
??“很高兴您能理解。”你的哥哥说,你猜他该是微笑的。“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请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咳,这位大人。——那么祝您工作顺利……”
??你挣脱他的怀抱。
??“——小安?!”
??你摆脱阻拦的手。
??使节的面孔在你眼中放大。这让你要做的事变得很轻松。一拳。在左脸。又一拳。在肚腹。
??你特别注意避开了那只醒目的鼻子。据说鼻梁骨破碎可能会插入大脑致人死亡,那太坏了,你绝对没有害人性命的意图。
??使节发出很难听的嚎叫。像一头被牛踩断尾巴的狗。唉。他就不能坚强一点吗?你下手明明很轻啊!如果真想杀他的话,你根本不会选择用拳头。
??“别吵啦!”你劝他,然后一个前蹬把他踹飞出去,横跨半个酒馆,撞翻两张桌子。
??在收腿站稳好几次呼吸之后,你才听见其他人压抑的惊呼。
??“天啊……”“埃勒梅特先生……”
??当然。你知道重点是那些不止于惊愕的。那些文员。你没有那么熟悉他们。但不妨碍你猜测谁乐得当总督的耳目。
??要解决他们吗?……算了。你很快地拿定主意。不成套的措施没必要做。既然你已经决定留使节一条性命——只要他们不妨碍你——
??“你……你怎么敢?!”一个身影从旁侧冲到你面前,“那是总督的使者!配合调查是公民的义务!你——你怎么能,你怎么敢践踏律法的尊严!”
??呃,还真有?
??你抬眼看去。激荡的血液让你眼前一阵模糊。不过片刻后你还是看清了。那个人——文员,如果你没记错的话,似乎是刚刚那个……?
??“编造谎言,殴打使者,你到底有什么企图?!”义正词严。虽然与话语中的气势相比,这位市政文员的身形根本是单薄无助。
??唉……哎哟。
??真麻烦啊……
??你呼出一口气,上前一步。在那张脸上浮现出真正的惊恐之前,一拳……呃,算了,礼貌些吧。你一脚扫在她的脚踝。文员应声而倒,你拽着她的胳膊,确保她躺下时不会撞到头。
??“我还以为您看我不顺眼呢,原来不是啊。”你弯腰,看着她的眼睛,笑。
??现在,恐惧完全浮现在她脸上了,尽管充分混合进愤怒。她的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还有那双怒睁的眼睛,你不需要思考也能读出其中蕴藏的赌咒。
??……真麻烦啊。
??虽然只是瞬间,但你依然感到费力思考时那种脑汁枯竭的疼痛。“上个班这么真情实感干嘛……”你咕哝。噢,不对,不能这么说——你顿了顿,重新扬起一个笑容:“你很忠诚,职员。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向陛下举荐你的。”
??嗯嗯,这样就没问题了。
??不再看对方的表情,你直起腰,舒展筋骨。环视四周,已经没有任何人展现出还想阻拦你的迹象……很好。于是你就走回你哥哥身边去,拉住他的手,然后向在场镇民微微欠身。
??“很抱歉给各位带来了麻烦……”你略微斟酌,“今天不方便,我们就先回去了,以后有机会欢迎各位来家里做客。还有,玛德琳女士——”
??你转向酒馆老板。歉意的笑容。
??“很抱歉给您造成了损失……之后我会托人把补偿送来。另外,也许您需要我帮忙把——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我是说,人,——清理出去?”
??你看见她用力摇头。
??“好吧。”于是你点点头,“那就麻烦您了。我真的很抱歉。”
??然后,你就拉着你哥哥,径直地——迈过倒在地上的使节,跨过翻倒在地的桌椅,从酒馆的大门离开,沿着道路,向家里走去了。
23.
??你回到家。开门。确保你哥进来了。关门。开灯。换鞋。
??“小安……”你哥叫你。
??嗯?你停住动作,等待下文。
??没有下文。
??你继续换鞋。同时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洗个澡。也许应该连外衣一起洗掉?出门总是很脏的。虽然玛德琳太太竭力保持卫生,但酒馆毕竟是公共场合。
??“你……”你哥说。
??嗯?你再一次停住,等他说。
??但还是没有下文。
??于是你脱掉自己的外衣,挂到衣架上。与此同时你盘算着。你哥哥是不是也该洗个澡?还有的他的衣服——说起来他穿得还是你的衣服呢,也许你该趁天黑前去买两件现成的——
??“安缇斯!”一只手抓住你的手腕。
??哎哟!你被这突如其来的全名吓了一跳。做什么啊?你很不满地看向你哥。奇奇怪怪的。
??“……你还好吗?”你哥问。
??哈?你被他问得有点懵。
??没什么不好吧?你觉得。所以你说:“挺好的。”
??“但你刚才……”
??嗯?你等他接着说。
??但他没有。他的脸色变了几变,然后改口。“为什么?”他问,“是因为我吗?”
??因为他?你想了一想,摇摇头。应该不是吧……你又没有对他动手。如果是因为他,那你为什么对他动手呢?你没有朝他动手,所以这样看来,应该不是他的缘故。
??所以你摇摇头。
??“但是……”他的嘴唇开合,抿一抿。又一次吞没原本的气流。“我可以……我可以问吗?”
??可以啊。你看着他。用眼神鼓励他开口。
??于是他开口了——虽然仍然像克服了很大困难似的。“我们之间,”他说,“……不,我——除了是你哥哥,我有什么身份吗?我是说,职业,名号,类似的东西,所以你在酒馆才——”
??哦哦,这个。这个你知道。
??“你是皇帝啊。皇帝,统一帝国的那种。”你说,鼓励地点点头。
??他不说话了。
??你又等了一会,比较久。久到足够你规划好待会要做的事——把垃圾扔出去,洗澡,换衣服。你之前计划过要写信,这可能会花掉一段时间。但是,晚饭……
??“……我……做了什么?我们之间……”你哥问,“我做过什么,才会,现在……”
??现在?这个问题要复杂一些,你想了一想,尽可能让答案简单明了:“你躺在我家门口。可能是出了点什么事吧?但是问题不大,如果你有需要的话,我可以把你扶回去。”
??“——我不是问这个!”你哥的声音忽然提高了,惊地你皱了皱眉头。搞什么呀,一惊一乍?“我是说,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你会……”
??他闭了闭眼睛,像是从牙齿间挤出后半句气声:“你会对我是这种态度?”
24.
??为什么?你看着他,歪了歪头。
??以一名法师的视角来看这实在是很糟糕的提问。他既没有定义时间,也没有定义态度。而人对人的态度是一个连续的光谱,每一点的映射又取决于很多东西——天气,心情,生理状况,如此种种。所以你实在很难给他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时间点,你的什么态度。
??但答案自己来到你的舌尖了。无关思考。无关逻辑。它就在那里,仿佛凭空出现。是因为很久很久以来,它就一直这么坠在你的喉头。
??你迟疑了片刻,决定尊重它渴盼已久的自由。
??“因为……”
??“你勾引我啊。”
??这感觉挺奇妙。像一只鸟从你舌尖振翅起飞。它离开了栖居多年的鸟笼。振翅的风从笼子空隙间穿过,于是笼子就会觉得……
??心里好像有一点空。
??……然而,坚固也好坚韧也罢,笼子毕竟有铁或木的脊骨。空洞是无伤大雅的——所以那种错觉很快就消失了。你接上之前未尽的思考:晚饭……唉。你真的不想自己去厨房了。
??——不过说起来,你记得你哥好像会做饭啊?
??“诶!”于是你很有些惊喜地欢呼,“对了哥,你能不能替我把饭做了?”
??他没有答应。
??但是,在你推着他到厨房去的时候,在你把锅铲塞进他手里的时候,在你于灶台中点燃魔火的时候……
??他也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