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你盯着那个落款许久,突兀地笑了一下。
坏咯,臭要饭的来了——呃,不是。
你在心中打断自己,向世界上所有乞丐郑重道歉。
平心而论你对行乞之人并无轻蔑,因为,毕竟世事难料人总有不趁手的时候嘛。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对方是奥法理政厅……
……
臭要饭的吃得还特别多!
你捂着脸,发出一声尖锐的爆笑。然而那种盘旋在你胸腔的痒意仍未消散,于是你在河岸边蹲下去,捂着嘴,尽可能——避免——笑得太大声被人听见传成森林怪谈什么的。
总之,你狠狠地笑了好一会儿。
我要回去告诉我哥哥。在此期间你的一半头脑雀跃尖叫,我要告诉哥哥!又有债主找他要钱来了,哈哈!他怎么办?他要怎么办?一想到每次下臣找他要钱的时候他黑着一张脸的神情你就……
你——
你喘着气,从地上站起来。摇摇头。
不能告诉他。你的另一半头脑对自己说。这个肯定不能告诉他。
且不说他现在既没有皇帝的力量也没有皇帝的权力。就算只考虑他退回十二三岁的记忆。
那个时候,房租吃饭买衣服。曾经他真的每天都在考虑要怎么还债……
哪怕本质上只是个玩笑,你也不要让他再为此痛苦一次了。
……
回去吧。你想。
这么想着,你忽然注意到:河边长着一簇花。剑型的叶子。花朵在月下呈现出明媚的黄色。你走近它,稍加辨认——是秋水烛啊。虽然一般花期在夏秋,不过,你们所在的地方偏南,冬季温和,所以花期相应的延迟了。
摘一朵吧。带给你哥哥。你想。
于是,你就仔细从中挑选了一枝,从贴近根部的地方折下来。你擎着这枝修长的植物,如同擎一柄权杖,就这么顺着河流的方向,沿原路回你的墓地。
7.
那之后又一周,你陆续收齐了几乎所有寄信的回信。
没有再瞒着你哥哥了。你直接在墓地里读信。“感觉”就是如此微妙:当你意识到你并不想让你哥哥看信的同时,你同时也意识到了:这种想法既无意义也无道理。难道你要一直瞒着他告诉他从来没有回信吗?这绝无可能——所以还是算了吧!不必再往外跑了。你直接这么告诉他:我不想让你看,因为这是我的信。
他没有反对。唯一的要求是让你找了个花盆,用魔法催生根系,把那朵花重新种下。那之后,很经常的,你就看到他给花松土,浇水,把花搬出去晒太阳,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微笑着对着那植物不言不语。
日子一天天过去。
按帝国通行的历法,你们进入墓地的那一天应该是周三。到第二个周六,你收到了总计十一封回信。这些信,来自你曾合作的各种官方组织,来自你曾经的同侪,来自你私交的几位朋友,包括了权贵、游侠与平民。除了对几位最可靠的朋友,你尽可能避免了展露自己对皇帝的兴趣。至于借口么……了解学术动向。或者假称有什么打算:投资,研学,访友,旅行。出门实在是个好幌子。从回信来看,不止一封提醒你了:局势动荡。道卡收紧。
而最切题的当然是你问得最坦诚的——来自一位修道院的骑士。他在信里如此描述皇帝的失踪:据传,半个月前安赛德斯陛下携侍从外出游猎。他们在王都西南方向的黑山脚下遇袭。禁卫军伤亡惨重。但官方声称陛下已安全回宫休养,并无大碍,只是些许受惊。
呃,受惊吗?你瞥了你哥哥一眼。
他还在看那盆花,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气音。
……讲道理。不管是以那天早上还是以这两周的情况,怎么想好像都是你比较受惊。
“怎么了?”你哥察觉到你的目光,“是有什么进展么,小安?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你猛地低下头。
“有一些吧。”你含混道,“再等一等。应该还有两封信。”
8.
对。还有两封信。
尽管你并没有对它们抱以希望——以你提问的方式,那两位很难比前十一个人给你更多信息。你其实只是想再等一等而已。再等一小会儿:怀抱期望却无所事事,幻想着问题也许会自己消失事态会自己好转——幻想你很快就可以回到你的家,而不是蜗居在墓地,并可预期的将要被卷入更大的麻烦——
然而,你明明已经知道。明明已经体验过。
在你哥哥面前,软弱、犹豫和无法负责,都是足以致命的问题。
9.
他消失了。
10.
又一次从外面回到墓穴时,你面对的就是这样空荡的情形。
“安赛……德斯?”
这个名字从你齿间溢出。生疏的自然的像是呼吸。你茫然地环视室内。书桌下。棺材里。门背后,还有逼仄的角落的阴影。没有、都没有。他不在这里。
只有坟墓应有的死寂。
很久或是不久?你终于驱动自己的双腿,步入墓室里。一切几乎就是你出门前的样子:看到一半的书反扣在书桌上,墙角整整齐齐码着餐具和厨具。被褥,一套在你的棺材里一套在地上,还是铺开的样子。如果要说有什么的话,就是某人离开前特意它们展平。
看起来就像一次普通的出门……就好像他只是在你之后决定出去散散心。但你知道这绝无可能。你从未向他掩饰局势的危险蛰伏的必要,更何况——
那朵花。不见了。
室内再没有一抹明黄与翠绿。那株曾被你折下又在你哥哥要求下重获生机的植物,如今它再度被贴根折断。曾盛载它的花盆还在原处,泥土间却只有一节粗矮根茎突兀的耸起。
你瞪着它,慢慢地伸出手去,在那断面上摩了一摩。
断口简直有些粗粝。你几乎能想象出你哥哥是怎样攫住它,弯折,或者,干脆用拔……
要眩晕么?要踉跄着后退么?也许。然而,都只是在你思绪里。像一种刻板的展现震惊的戏剧。现实呢?你看着自己的手。一动不动。一动不动。在你这副身体上,唯一真正反映出来的知觉是……
反胃。干呕。恶心。
你扶着桌子,找到椅子,慢慢地,坐下去。
你捂住嘴。掐住自己的喉咙。尽管你还不至于真的呕吐。
……但是,好恶心。
11.
昏昏然蒙昧中,你无端忆起几片破碎的过去。
一张许可屠戮的纸。一位友人求助的恳请。一场华服盛装公开的仪典。一次贵族云集狂欢的宴庆。
你曾从纸上划去姓名。你曾在死讯前喑声沉噤。你曾在仪典上与他并肩微笑。你曾在宴席上微醺着吐露不敬。
你记起他微笑的首肯。你记起他下令时漫不经心。你记得盛装下你们的面孔何其相似。你记得宴席上贵族轻飘飘的逢迎。
“酷烈?……但不是还有您么?”“我们仁慈的亲王殿下,有您向陛下劝谏,还有什么可担心呢?”“敬您!敬陛下!”“……不过……您哥哥也是不得已,如果能得到您的理解,想必他会高兴……”
模糊的面孔将你环绕,模糊环绕着是轻佻的声音。曾经的知觉在你身躯中复燃,一如此时此刻你感受到的恶心。恍惚间你忽然理解这段记忆为何翻涌了——是花。花的根与茎。那场宴会,自觉失言后你借口醒酒躲去花园。之后半个夜晚在玫瑰嫣红的根茎下,你蜷蹲直到呕吐感与泪水一起消失殆尽。
如今它们重又氤氲。
视野模糊。洇痛。酸涩。眼球胀热头脑眩晕。
啊……
你是那个暴君的共谋。你是那个累赘的弟弟。你承担不起亲王的职责,也无力负担朋友的道义。
你。你。你。
世上怎会有你这样多余的多余。
你俯下身体,将胃腹在腿上用力抵紧。
真的,好恶心。
12.
过了很久……或者过了不久?
你不能确定。
但有一件事是清楚的:最终,你站起来了。在一切翻腾的知觉里。在它们终于褪去后。你从座椅上站起。
无需多想。答案的浮现先于犹豫。
去追他。
——不回去吗?然后才是逻辑,你已经摆脱他了。他亲手选定了自己的命运。一切后果都与你无关,既然他选择自己走……
绝不。
很简单的推论:你已经因为犹豫和不负责犯下错误。所以,你必须负起责任来。你必须行动起来。你必须去找他。无论你想不想帮助他。哪怕你只想回家。即使他必须死去。
即便他会死去。
——也只能是死在你手里。
13.
你深深地、用力地呼吸。压下一切眩晕、哽咽和呕逆。来,在袖子上擦擦脸。擦得用力些。把自己弄干净。弄清醒。
然后,走出你的墓地吧。
去找到你哥哥。
杀了他。
这是。也许。从未有过。很久以来。你想过很多次。你没有想过。你不该这么做。你早该这么做。
……是你必须去做的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