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卿坐在病房窗户旁边，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他的身体和思维都陷入了一种仿佛被蛹包裹的状态，对外界的感知变得很迟钝，除了周知远能引起他一点反应，其他人跟他说话他都像一根木头，沉默、呆滞。
王锦就属于这个其他人之一。虽然他不是心理医生，但也能感觉出对方精神状况堪忧。
“第一次看你这么关心一个人，阿锦。”周知远把手搭在王锦的肩膀上，被后者抖了下去，“可能是因为……”
“有话直说。”
“因为他有点像你哥哥？”
王锦猛地一转头瞪着周知远，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吃人，他的怒火在看到周知远脸上无辜的笑容之后愈发高涨，深呼吸了几下，忍下了脏话转回了头，“没有的事。”
确实有点像。虽然嘴上反驳了但是内心深处却忍不住冒出真实的想法。他无法自控地想起了自己那个躺在医院不省人事的哥哥。
王锦的哥哥余修阳，是王父故交的遗孤，余修阳的父母在差旅海外时飞机失事，只留下他一个八岁的孩子。余家亲戚把财产瓜分干净之后，对余阳动辄打骂，锁在阳台想起来才给点吃喝，小孩瘦得皮包骨头，直到瘦得那根勒住脚脖子的绳子都松了，他才脱困逃了出去，还没来得及跑出小区大门就晕倒在路上，被好心路人送去了派出所。
派出所的人把他送到医院，等他醒来问清情况后，他的那些亲戚因为虐待被关了进去，撤销了监护人资格。
这件事当初闹得沸沸扬扬，还上了新闻，王父王母看到后立马找人联系，然后想办法弄手续收养了余修阳。
余修阳在医院调养了很久才跟着回了王家，王锦第一次看到他时，只感觉对方像个雪白的骷髅架子，牵着王父的手，另一只手里抱着一只兔子玩偶，躲在两个大人身后，睁着黑亮的大眼睛羞涩警惕地观察着他。
后来养好了，人也总是胖不起来，不爱说话，怯怯的，总是拿着书窝在角落里的椅子里读，一读就是一天。偶尔看到他出来，会举起书遮住小半张脸，腼腆地朝他笑，他看不到对方的嘴唇，但知道对方一定笑得很努力，因为那双葡萄似的大眼睛弯弯的。
再后来，家里送他和自己进了同一个初中，父母叮嘱自己一定要照顾好对方，王锦也答应了，他对余阳没什么恶感，对方也很懂事，从来没烦过他。
两人一直相安无事，班上没人知道两人住在一起，是名义上的兄弟。直到有一次，王锦意外撞见两个小孩在欺负余阳，骂他是麻杆娘娘腔，笑得很恶心，早就看他不爽了，还把他手里的书抢走，嘲笑地读上面的字句，说女的才看这种……
他直接过去把那俩打了一顿，抓着对方的头发，笑得很恶劣地看着对方鼻青脸肿的猪头脸，说：“你再骂我哥一句试试看呢？”
他教训完人转身，才看到余阳原本哭得发肿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看着他，就像……就像一只看到胡萝卜的兔子，吸着鼻子一下一下地挪到他身前，怯生生又崇拜地说：“你好厉害！…谢谢你，阿、阿锦！”
这是对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不是很喜欢阿锦这种称呼，听到对方这么喊他他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但是看着对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就不好说什么了，默认了这个称呼。
那之后余修阳就变得很粘他，他也懒得赶对方走，毕竟多一个处处贴心的小尾巴感觉也不赖，渴了对方立马递上他爱喝的饮料，饿了对方立马递上他爱吃的零食，冷了对方立马给他拿出为他准备的外套，热了对方在身后给他扇风，甚至他睡不着失眠的时候，对方就趴在床头给他说故事哄他睡觉，伺候得那叫一个周道。
这样的日子到了高中，在荷尔蒙的作用下，少男少女们春心萌动，个顶个的恋爱脑，初中时大家还只觉得余阳是他的跟班，高中大家就开始八卦余修阳暗恋他是他的舔狗，他一直不当回事。
直到有一天晚上，哥们打电话约他出去通宵，他从床上爬起来，不想穿着校服出去通宵，就打开衣柜找衣服，他想找自己常穿的那件灰色卫衣，没找到，习惯性地打开余修阳的房门想问对方，因为对方了解他所有的东西，结果就发现对方拿着一件眼熟的灰色卫衣在自慰……
难以形容当时是什么感觉，恶心？愤怒？好像都不是……各种情绪搅成一团，里面还夹杂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总之，他第一反应是把门甩上，然后一片混乱地转身出了门，甚至没还衣服，他穿着睡衣就去赴约了，那天晚上发生什么他都没印象了。
他开始有意地疏远余修阳，不为别的，就因为他的心很乱，下意识地就不想面对对方，余修阳好几次想跟他说话，都被他当空气一样忽视了，次数多了之后，余修阳也就没再自找没趣了。
但是对方识趣地保持距离之后又让他微妙地不爽，尤其是当他发现，自己的卫衣其实是被老妈收进了衣柜底下的抽屉里，余修阳那件是他自己买的这件事之后，不爽又尴尬的感觉更加强烈，他不自觉的迁怒对方，像一个被惯坏的小孩。
高三的时候，父母出车祸去世，肇事的大货车司机右转没看到视野盲区的两人，当场就把人碾成重伤，抢救无效后死亡。
他几乎崩溃，连续一个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论余修阳怎么叫他他都没有反应，他睡不着，整宿整宿地做噩梦，他必须找一个发泄的点，而余修阳，不知死活地撞上来。
他不记得自己骂了什么、做了什么，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只隐约记得自己对余修阳干了一些畜生不如的事。
每次余阳给他喂饭他都会把饭菜打掉，骂余修阳是灾星，是因为他这个灾星爸妈才会出车祸，害死自己爸妈还来害他爸妈……太多了他记不清了。
他甚至错过了高考，后来是周知远把他拉出房间，强迫他复读了一年，他好不容易恢复常态，苦读一年后报考了医科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之后，一干死党说要庆祝他考上好大学，约时间聚餐。他想也好，趁这个机会他可以找余修阳道歉，然后……然后接受余阳的喜欢，和他在一起……
聚餐那天他坐在包间里，看见周知远牵着余修阳的手，余修阳就像当初到他家时一样，怯怯地躲在周知远身后，用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他。
周知远说，他和余修阳在一起了。
所有人都在起哄欢呼，除了王锦，他像是被定身了一样，周身的一切都像隔了一层膜，他拿起外套起身离开，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隐约听到余修阳弱弱地说了一句“可能他还在生我的气……”
他捏紧拳头，脚步飞快，把一切甩在身后。
周知远是他的发小，比他大三岁，从小脸上就总是挂着和气微笑的一个人，他是林家的二儿子，但是由于林家和周家翻脸，父母离异，周家带走了他，他的姓也从林改成了周。周家和林家决裂后，周家话事人落马下台，周家接连出事，很快就没落了。大学的时候周知远进入林家的企业，从基层一步一步做起，因为实力出众，很快就被林家赏识认回了林家。
按理来说，自己优秀的发小和自己的哥哥在一起，他应该祝福，但是他做不到，他再也没跟这两个自己曾经最亲近的人联系过，开始吊儿郎当地以私人医生的身份在圈子里混日子。
直到余修阳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余修阳经过抢救保住了一条命，但是一直处于昏迷中，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他开始调查余修阳自杀的原因，他知道余修阳喜欢写作，也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他甚至不知道余修阳住在哪里，他去质问周知远，周知远则是一脸遗憾地说，“自从你伤害过阿修之后，阿修就一直有很严重的抑郁症，我那天有重要会议没回家陪着他，没想到……”
他不信，不知道是不愿意相信还是别的什么，他一直在查，他找出了余用过的所有的软件账号，一个一个地上去看，找到了一个论坛账号，没有任何关注和粉丝，只有几个私密帖子，像是树洞一样记录着很多话，他通过那些零零碎碎的信息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余修阳。
一个从少年时期就开始沉默又炽热地暗恋着他的余修阳，一个被无数次伤害又反复原谅的余修阳，一个多愁善感且温柔柔软的余修阳，他没等来自己，却等来了周知远，他说周知远很好很温柔，为他安排好了一起，说要养他，怕他再受伤害让他乖乖待在家里……
他自虐般看着哥哥记录着和爱人的同居日常，却一点点察觉出不对劲，周知远几乎是在软禁洗脑余修阳，不准对方出去工作，说对方抑郁症严重不适合社交，断了对方所有和外界的联系……渐渐地，那些文字越发沉闷和痛苦，余试图向周提出分手，周每次都会表现得很难过，问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余就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周是为了自己好，然后分手一事就会不了了之……余觉得自己也许是真的病得太重了，记忆力越来越差，开始记不清自己吃没吃药，精神也开始恍惚……
后来，这个账号就再也没有更新过了。
他去找周知远对峙，对方却没什么被戳穿的反应，只是表示，“爱一个人为对方安排好一切不是应该的吗？”周脸上的笑容无奈又温柔，“阿修一直很担心你，让我多照顾你。”
“是吗？”王锦讽刺地哼笑一声，用谎言刺探他，“他跟我说他早就想跟你分手了，让我介绍合适的人给你。”
没想到对方若无其事地接着他的话说，“我以为这些年来你们没有联系呢，既然是阿修的意思，那也没办法了。”
他说：“我们都要向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