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那对襟真红大袖映得如火如荼,绣花盖头轻轻垂落,遮住了精致的凤冠。金龙衔着的流苏随着轿子的晃动摇曳生姿,乐逸恍惚间,已被簇拥着坐进了花轿。

    “公子,别紧张,一会儿就到了。”白鹭轻声安慰。

    乐逸攥紧拳头,苦笑一声:“从京都到金陵,明明不远,却因隔着山水,又被关在这一方天地,竟觉得漫长难熬。”

    “这是规矩,新嫁娘不能左顾右盼,只能安静等候。”白鹭替他整理衣袖,低声道。

    乐逸深吸一口气:“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被扔进密不透风的匣子里,外面的风风雨雨竟与我再无关系了。”

    他望着轿壁,忽然想起一桩旧事:“不知前一阵被沉潭的花郎,是不是也有这般感受?被关在一个无法挣脱的地方,任人宰割。”

    “公子怎么想起这个了?”白鹭惊讶地看着他。

    乐逸咬着嘴唇,手中花菱帕子叠了又叠,听着船舱外的浪声一波高过一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

    “那花郎与小叔通奸的事……”白鹭压低声音,“说来也怪,明明他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父亲还是教书先生呢。”

    乐逸摇头:“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我虽长在高门大院,不便往外去,但你不是认识那位小郎君吗?”

    “是啊,是个老实孩子。”白鹭点头,“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都沉了潭。”

    “莫非真没有官府,没有王法了吗?这也不是小地方啊!”乐逸咬着牙,眼中闪着愤怒的光芒。

    白鹭叹了口气:“我们家公子真真个好心眼。天下之大,有王法没王法的地方多了去了,哪管得了那么多?何况是乡下,那些人自己说了算,说是违背三纲五常,无教近于兽!”

    看到乐逸脸色变了,白鹭连忙转开话题:“不说这个了。公子与未来姑爷从小一起长大,情投意合,这才是天作之合呢。正所谓有福不在忙,咱们运气好啊。”

    乐逸垂下眼帘,看着六菱花镜中的自己,脸颊已经泛起红晕。他轻声道:“我从未想过能与他走到这一步。”

    “公子与姑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好啊。”白鹭笑道。

    “是啊,两家关系亲近,小时候不避人,一年总能见上两三回。”乐逸回忆道,眼中浮起温柔的神色,“我们打打闹闹,后来年纪大了,长辈们便定下了亲事。”

    “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少爷,国子监祭酒之子;一个官宦人家俊俏郎君,应天府丞之子。”白鹭接话,“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乐逸思绪飘远:“已经两年没见他了,不知现在什么模样。”

    “肯定还是那般清俊秀挺。”白鹭替他掸了掸衣角。

    船舶靠岸时,几声炮响划破天际。正逢八月十五良辰,送亲队伍浩浩荡荡入了城。沿途锣鼓喧天,笙箫齐鸣,应天府丞之子娶妻,满城百姓倾巢而出,争相观看这盛况。

    “好热闹啊,公子要不要看看?”白鹭小声说。

    乐逸听着轿外喧嚣如浪潮般此起彼伏,比渡口的江水还要汹涌。他伸手欲掀轿帘,犹豫片刻又缩了回来:“还是算了,遵守规矩要紧。”

    “公子真懂事。”白鹭赞道。

    乐逸轻叹:“既来之,则安之。左右大婚的规矩与礼节有人领着,等应付过去,只剩我与华清,一切都好商量了。”

    想到这里,心中又泌出一丝甜意。

    街边的素秋茶楼上,晚云收,夕阳挂,残霞明灭。茶贩子在客人间穿梭,吆喝着倒茶攀谈,热闹非凡。

    靠窗的侧间坐着几位锦衣华服之人,八字胡男子喝了口茶,撇嘴道:“这家的茶愈发不成样子了,要不是今日贵府上有喜事,我断不会来此宴客。”

    瘦高个男子接话,满面笑容:“诶,不过喝个茶,怎么能称得上宴客?等忙过这阵,咱们还要与新户部侍郎好好吃顿饭。就是不知六爷可肯赏光?”

    宗五爷宗阳初拿起一块花糕放入口中,佯装生气:“好一个过河拆桥!要不是我,今日能把六弟叫出来吗?如今只顾着‘六爷、六爷’的叫着,我看还是我离了去吧。”

    瘦高个与八字胡立刻收敛笑容,连忙赔罪:“五爷说笑了,我们如何承担得起啊。”

    瘦高个名为伍晋鹏,八字胡叫做盛和泰,是当地通判。他们和宗五爷一起,目光齐刷刷地落在面前那人身上,眼中满是恭敬与小心。

    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宗家六爷宗英睿面色恬淡,轻声道:“几位兄长折煞小弟了,原该我请才对。等忙完这阵,就在锦花楼回请各位。”

    伍晋鹏与盛和泰不敢吭声,只是讪讪而笑。宗五爷接话道:“六弟说话要算数,我们只管等着吃喝,你别急慌慌回去任职就行。”

    宗英睿点头:“总有时间吃顿饭。”

    他生着一双幽深的眸子,眉毛青黑,越发衬得那对乌眼珠深不见底。夕阳余晖映照,眼中浮现淡淡琥珀色,恍如番邦进贡的明珠。五官大开大合,高挺鼻梁,浅薄唇,一张周正的脸不笑时难以琢磨,笑起来却儒雅清俊,如清风明月。

    街上的爆竹又响起一阵,伍晋鹏转头看着那顶大红花轿被人前拥后簇地抬过,不禁感叹:“说起来,宗公子比咱们还小几岁,倒是早早定下一房美眷,国子监丰祭酒家的宝贝疙瘩,真是天作之合啊。”

    “你也不差!”盛和泰在一旁打趣,“虽没有正房夫人,美妾如云,也不闲着呢。”

    伍晋鹏嘴一撇,胡子跟着抖动:“我是说咱们六爷正当年,仕途如日中天,不知何时能结成良缘?”

    宗英睿依旧含笑,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街角消失的红色花轿,沉默片刻才开口:“时候不早,我与五哥不便久留,万一错过吉时,老太太该怪罪了。”

    另外两位不敢挽留,今日能见到宗英睿已属万幸,全靠他们与宗五爷自小交好的情分。他们连忙起身,恭送两人离开。

    宗五爷整了整衣袖:“老六,直接坐轿吧,省得耽误时辰。”

    宗英睿应了一声,两人即刻赶回府中。新娘已被迎进门,正立在一盆红彤彤燃烧的火盆前。

    “这火盆是何意?”乐逸低声问白鹭。

    “跨火盆是宗家的老规矩。”白鹭小声回答,“别家早就不兴了,一来没意思,二来怕新娘蒙着盖头不慎跌入火中。但老太太坚持,听说是因为年轻时曾有一场莫名大火,差点把宗家烧个底朝天,所以执意以此法祛灾。”

    媒婆扶住乐逸的手臂:“新娘子小心,火盆不大,轻轻跨过去就行。”

    乐逸透过盖头缝隙向下瞧,只见一个大银盆,上面雕着如意花纹,柴火燃烧发出噼啪声响,热气从脚底升腾而起。

    “别怕,我扶着你。”媒婆又道。

    乐逸点了下头,绣花盖头在夕阳下荡漾,如同起伏的红浪。他竖起耳朵听着外面动静,一声令下,立刻抬腿跨过,毫无惊险,那火苗连他的裙摆都没碰着。

    心中暗自得意,他忍不住抿唇一笑。

    丫鬟婆子簇拥着他入了大厅,宗家老太太与长辈们已端坐高堂。一条红绸系着新人,两人又跪又拜,小丫头不停撒着五谷,嘴里念念有词。

    宗英睿跟在众人身后,忽见两个小厮急匆匆收拾火盆。他停下脚步,俯身拾起一枚凤簪。那是金子打造的簪身,顶部悬着玉凤展翅,工艺精巧,双翅上还缠着断了的红线,上面刻着“乐逸”二字。

    “这是……”他展开红线端详,总觉得这枚簪子似曾相识。

    屋内正喜气洋洋,唯有乐逸觉得自己如同画布上的皮影,被人扯着线,一举一动完全不由自主,可笑又可悲。

    等到终于坐上喜榻,新郎出去宴客,他才得片刻清静。又累又饿,挂在头发上的绣花盖头直往下坠,像是要压垮他似的。

    “屋里没人吧?”乐逸轻声问。

    “没人,就我们。”白鹭回答。

    “那帮我把盖头揭开,透口气。”乐逸急切地说。

    白鹭连忙上前,揭开绣花盖头,却突然惊呼:“哎呀,公子,簪子不见了!”

    “什么簪子?”乐逸一愣。

    “就是公子常戴的玉凤簪啊!”白鹭急得直跺脚,“丰家祖传的那个!”

    乐逸一听也慌了:“怎么会不见了?那可是订婚时夫家送来的,簪上绑着红线,要在洞房花烛夜由夫君亲自摘下的!”

    “完了完了,这下可如何是好?”白鹭急得团团转。

    乐逸也满头大汗:“快找找,会不会掉在轿子里了?或者跨火盆的时候?”

    两人正慌乱间,外面传来敲门声:“新娘子!”

    乐逸慌忙将绣花盖头胡乱遮好:“暖莺,快去看看是谁!”

    暖莺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胖乎乎、圆脸的小姑娘,笑嘻嘻地递过一样东西:“新娘子,这是大少爷让我送来的,说是千万收好,帕子里包着重要东西呢。”

    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白鹭好奇地打开包裹,惊喜地发现绣海棠的帕子里裹着那枚丢失的玉凤簪:“公子,是您的簪子!”

    乐逸接过一看,顿时如释重负:“多亏大少爷捡到,若是落在别人手里,我的名声可就完了。”

    “还是华清少爷最可靠。”白鹭笑道。

    乐逸点头,眼中泛起温柔:“是啊,从小他就这样。记得那时他给我抄学问,为我抓树上的鸟,但凡我喜欢的,他总能想办法弄到。即便我犯错,他也替我挨打……”

    “父亲说得对,他真是最佳夫婿。”乐逸轻声道。

    这位“完美夫婿”宗华清此刻正身穿九品官服,在前堂宴客。满眼望去黑压压的人群,远近亲朋一瞬间全涌上来,让他不胜其烦。

    “六叔,我实在喝不下了。”华清朝宗英睿投去求救的目光。

    幸好有宗英睿帮忙挡酒,最近他刚升任户部侍郎,说话颇有分量,华清才没至于酩酊大醉。

    “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结束了。”宗英睿安慰道。

    华清站在廊下,身子半靠在栏杆上,接过丫鬟递来的解酒茶,无奈叹道:“要不是六叔,我只怕要醉死在新婚之夜了!”

    “哪有洞房花烛夜醉死的新郎!”宗英睿笑他孩子气,“行了,外面的我来应付,别让新娘子等太久。”

    “这茶真苦。”华清皱眉,一口气喝完葛根茶,又塞了几块蜜饯入口,醉醺醺地说,“六叔说得对,他那么娇气,等久了肯定会哭鼻子的。”

    “他真有那么娇气吗?”宗英睿若有所思。

    “那是当然,从小被娇惯惯坏了。”华清摇晃着站起身,“不过今天他倒是挺乖的,我得去看看他。”

    丫鬟上前扶住他,华清晃悠悠走远,留下宗英睿独自站在廊间。看着对方身影消失在月色中,宗英睿忽然笑了笑。

    “娇气到哭鼻子?不至于吧。”他想起新娘子刚才跨火盆时那矫健的身姿,直接跳出好远,连簪子都掉了,“那般活泼,倒不像是娇气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