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死也不会放手
两人离得不远,江浸月知道宴逐霄听到了,风没有盖住他说的每一句话……
夜风萧瑟,卷起江浸月脚边几片枯黄的落叶,浅浅飘动,没飞多远,停在两人中间,不再往前。
宴逐霄所站之地完美避开了前后的路灯光圈,他安静站在阴影里,背影高大,在如此深秋悲景下,多少显得决然无情了些。
江浸月站在原地,在寂静中等待回音,久到又一阵风来,落叶再次悬空,慢慢靠近宴逐霄。
江浸月视线跟随着落叶飘动的轨迹,他抬头,看见宴逐霄转过了身……动作很慢,迟滞并不坚决,江浸月觉得他不情不愿。
他今晚打的架,受的伤,提的暧昧要求,他所有出演的情绪在宴逐霄眼里,算什么?
惺惺作态吗?
那当时宴逐霄的反应与现在何其相悖,难不成那时的他只是突然间同情心泛滥?
他怎么会……信?
宴逐霄没有走过来,光晕边缘不站他,“江浸月,”声量穿透这令人心慌的寂静,他平淡开口:“习惯这种东西……”
是可以戒掉的。
“……是可以戒掉的。”
话音尚落,空气随之凝固,比之前的沉默更让人窒息。
宴逐霄没有给他任何迂回的空间,不留余地比先前哪一次都要残忍。深深的无力感迎面袭来,羞愤接踵而至,他江浸月还从来没有这么失败过。
江浸月挺直因疼痛佝偻的腰板,膝盖故意绷直让他疼得阵阵耳鸣,但他必须这么做,用痛意压下他妄图爆发的狂躁欲。声音有点哽咽:“不是的……”对不对。
他倔强地看着宴逐霄,试图从他昏暗的眼底找到一丝属于松动,属于不忍的光亮,哪怕是一丝欺骗性的温柔也好。
但没有。那眼神沉寂如古井,他只是在述说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理。
习惯是可以戒掉的。
江浸月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混合着委屈、期待和脆弱的表象,在这一刻几乎要碎裂。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宴逐霄望着江浸月那双桃花眼里逐渐黯淡的光芒,他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维持住此刻的冷静和决绝。
“江浸月……”
宴逐霄又唤了一声,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踏入光影交界处,距离被拉近,他低头看着江浸月,身高差带来的压迫感更甚。
但江浸月将他看清了……不过又撇开了视线,像是预判到了宴逐霄接下来会说什么。
“别再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
宴逐霄顿了顿,江浸月知道他想让自己听得更入心,才把话分成两半——
“也别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他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江浸月,江浸月全程都没有看他,他知道自己把话说狠了。
暖黄的灯光柔顺,打在江浸月蓬松的发顶,额前碎发垂落,宴逐霄视力顶好,看得清散在他眼前每一根被光裹着的发丝,垂下的眼睫衬得人很乖,令人……心碎的乖。
江浸月自始至终没再说话,沉默地站着,身形笔直,单薄的身影立在夜风里,看着摇摇欲坠。
宴逐霄知道自己其实在等,等他开口——质问他也好,咒骂他也罢,都好过现在的死寂。他不敢再看江浸月此刻这副模样,煎熬得让他想不管不顾冲上去解释。
告诉他,其实不是,都不是。
——这是他给自己,给他江浸月最后,也是唯一的退路。
如果他听进去了,就此止步。那么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复原。
如果他一意孤行,执迷不悟……
宴逐霄的目光划过江浸月苍白的面颊,落在他膝盖那刺眼的纱布上,最终别开脸,望向更深的夜色。
——那么,即便真的是火坑陷阱,他也认了。
他做他的唯一共犯。
……
“叮——”
电梯到达五楼。江浸月走出电梯,掏出钥匙打开宿舍门,动作透出被极力压制后的不耐烦。
冷白的走廊灯照亮江浸月面无表情的那张脸,所有生动的情绪幻化成泡沫,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是浸入骨髓的冰冷漠然……
那个在宴逐霄面前会脸红,会撒娇,会示弱的少年,只不过是个短暂被激活的拙劣程序。
麻木的疲惫,遏制不住的毁灭欲几乎在进门后要破体而出,这次江浸月没再忍着,在此刻私密无人的领域里,轰然爆发。
江浸月眼神阴鸷,抬起受伤的右腿,不带犹豫,直接踹翻了门旁那把无辜的金属折叠凳。
“嘭——!”
一声巨响,在空荡的宿舍内炸开,折叠椅歪斜出去老远,撞在墙根,刺耳的碰撞声难耐江浸月心里万分之一的阴郁。
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剥去所有为了接近宴逐霄而不得不披上的伪装,内里是早已被仇恨和偏执腐蚀的千疮百孔的冰冷灵魂。
江浸月全身都在发抖,是刚才不要命一脚牵扯伤处疼的,但更多的是疯狂滋生的怒意和无处宣泄的暴戾。
方才在楼下,宴逐霄说到此为止的话语如此决绝,坚决的背影把他心里的那团火愈浇愈烈。
无意义的事情?
把他戒掉?
说得真轻松。
江浸月将书包猛地摔在桌上,充满了狠戾,又是一声重响,书包里的罐装药油狠狠砸在木桌上。
江浸月喘着粗气,脑子一片混乱,突然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伴随着胃部的抽搐翻涌上来。他拖着受伤的腿冲进卫生间,撑在冰冷的盥洗台边缘。
“呕……呕呕!咳……”江浸月弯着腰,把晚餐吃的东西吐了个干净,生理性的泪水被逼出眼角,胃一阵阵抽痛。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惨白,泛红的眼眶,眼神却凶狠,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地笑,满是自嘲。
“江浸月,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让一个本就情绪不稳定的人,去日复一日地演一场又一场没有NG机会的重头戏,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消耗,精神上的凌迟更不用说。
江浸月深吸一口气,极尽去平复内心不断上涌的负面情绪,他还不能失控,至少现在不能。
他把自己清理干净,掼上门。踉跄地走出卫生间,无视了倒在地上的折叠凳,将自己重重摔进了沙发上。
哪哪都疼,哪哪都难受。
江浸月把自己蜷缩起来,小小一坨,精神是发泄后的萎靡,但疼痛让他十分清醒。
维持这个姿势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江浸月疼得迷迷糊糊快要昏睡过去的时候,外套里的手机振动起来,随后响了。
江浸月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没有立刻去接,他猜得到这个时候还能响他铃的人是谁,也大概知道所为何事。
所以直到铃声固执响到第二遍,快结束了,他才忍着难受去拿手机。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林以棠”三个大字。
江浸月摁了接通键,放在耳边,依旧蜷缩着:“喂?”清冷的声音是如此的沙哑。
电话那头明显察觉,微不可察一顿,随即:“江浸月!你他妈又和人动手?!还1V4?!当自己拍电影吗?!还是以为自己是叶问?!”
“校论坛都炸翻天了!还公主抱医务室?你受伤严不严重?!!”
江浸月把手机移开了一点点,艰难地爬起来捧起在茶几上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口,润下喉咙。
然后淡淡地应一声“嗯”,算是承认了。
“嗯?!你就一个‘嗯’?”林以棠火了,“伤哪了?你之前他妈还1V7呢,本事呢?少了几个人限制你发挥了?还是怎么着?”
他们在自初中相识,江浸月那点偏执和疯批底色,林以棠比谁都清楚。“你这疯劲能不能收一收?因为这脾气吃得亏还嫌不够?”
江浸月沉默着,没有反驳,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林以棠带着关心的责备,发怒的质问,莫名把他从今晚的缥缈拽回了现实,一切又有了实感。
江浸月开口交代:“没什么事,膝盖磕到了,韧带可能拉伤了。”
林以棠被对方事不关己的语气,给秒整得没了脾气:“那些人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值得你亲自动手?”
江浸月:“没什么,撞枪口罢了。”
“……”
林以棠深吸一口气,语气缓了不少,带着了然和无奈:“因为宴逐霄躲了你三天?”
江浸月这次没承认,也没否认,而默认就是一种答案。
“……”林以棠叹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包含了太多东西,转了调,“那几张传疯的高清照片怎么回事?宴逐霄可是众目睽睽下把你从案发现场抱去医务室,然后又抱去食堂,最后还把你送回宿舍。”
“这一条龙服务,可不像什么计划受阻,没有进展。”
江浸月握着手机的手指骤然缩紧,想起宴逐霄走前说的话,“呵”了一声,冷笑道:“善心大发吧,毕竟豪门贵公子的家世摆在那,礼貌教养哪能没有?”
“礼貌?教养?”林以棠嗤笑,像听到什么笑话,“宴逐霄那种人,这些东西是刻进骨子里的没错,但绝不是爱心泛滥,他能为你做到这一步……”
“江浸月,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或许吧。”江浸月现在没力气自作多情,上赶着当小丑这糗事他还是省省先,“他刚才在楼下,意思很明确,让我别再浪费时间在他身上,说……习惯是可以戒掉的。”
今晚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荒谬的幻觉,错觉还占据意识主位。
林以棠沉默了一阵,应该是在想着怎么措辞,“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收手吗?”话题一下严肃起来。
“哈,林以棠,凭你认识我这么多年,你觉得可能吗?”江浸月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凄厉和疯意,“收手?怎么会啊…林以棠,绝无可能,宴逐霄他做梦!”
偌大的校园,人海茫茫,前路漫漫,他走到今天这步,早已没有回头路。
他亦没有了退路。
姐姐顾西柠绝望的眼神,养母江兰一弥留之际的泪痕,每一帧每一画,恨意早已刻入灵魂深处。晏家……宴宸安,无论如何都要为此付出代价。
至于宴逐霄……他只需要一个完美的切入点,而作为晏家独子的宴逐霄,被选中无可厚非。
电话两端再次陷入沉寂,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透过手机相连。
良久,林以棠没再扯上面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话题,江浸月只会一次又一次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一旦他决定的事情,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一点都没有。
“你腿这样,明天上课怎么办?”林以棠不用动脑子想,能被宴逐霄来来去去背了两次,这腿伤能轻到哪去。
江浸月扫了一眼自己肿痛的膝盖,眼神暗了暗,明天,他确实行动不便,但委实不想麻烦林以棠。
“明天……”他刚开口,林以棠直接打断了他,替他选择务实。
“明天你几点有课?我开车去接你。”语气不容置疑,“要拐杖吗?给你备着吧。我警告你,你少他妈给我逞强,别给我乱蹦哒。”
“不……”江浸月想也没想就直接拒绝。
林以棠没等他拒绝的话说完,再次强硬打断:“闭嘴,说,明天几点?”
“你想我通知你导员?说你不明不白负伤严重,需要特殊照顾,你看他会不会直接给你派个轮椅和专人护工!”
“……”
江浸月苦笑,林以棠的关心总是这样,带着点不由分说的霸道,却让他能够有个鲜明的感知——在这个世界上,他并非一无所有。
他妥协了,明天没有早八,“不急,十点的课。”
“那好,我明天再给你带点药去。”林以棠这才点头,又叮嘱了几句,问清伤况。
林以棠出身全国知名的药业家族,和宴逐霄都是货真价实的大少爷、大小姐,药效了得的跌打损伤药膏,那简直唾手可得,江浸月承情,没再推辞。
挂了电话,放下手机,房间再次恢复静寂。
江浸月抬起眼,望向窗外沉沉的夜幕。
戒掉?
如果是瘾呢?还有那么简单潇洒吗……
宴逐霄,戏既然开场了,就没有中途罢演的道理。
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
死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