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汇演当天森维完全做了打杂人,王齐在台下看自班表演时特地挨着他一起坐,想来是真怕人看到一半跑掉了。
我同样守着他,站在他身旁,抵着他的侧腿,他也不乐意往王齐那边偏,两条腿不得不挤得并拢在一起。
两个小时过去,礼堂外天黑尽。最后一排差不多满座,坐的都是老师或是一些学校员工,不过森维恰恰也坐这里。
他除了开始自班表演的两个节目外,其余全睡着了。醒来伸伸腰,刚起身,王齐冷不防一句:“要干嘛去?”
“尿尿。”他直说。
“啧,能不能文雅一些?知识学狗肚子里了。”王齐白他一眼,“快去快回,少动歪点子啊,别乱跑。”
“哦。”森维淡淡应一声,抬脚磕磕绊绊着终于挤出了狭窄的长排座位。
他还真去了厕所,不过不是去放水,而是点了根烟蹲着抽完,出来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抬眼看镜子时,瞬间和镜子中的我四目相视,他身子抖了下,而后用手接一捧水直接甩镜子上。
我从镜子里缓缓飘出,稳稳站住和他面对面,说:“真有闲心啊你。”
“少管我。”他转身就要走,多一眼都不愿分给我。
我赶上他,问:“我到底哪里惹你了?”
“我有说过你惹了我吗?”他冷冷说。
快到走廊尽头,我终于忍不住拉住他,“我改。”
他脸色不大好,“改哪里?”
我脱口而出:“你讨厌我哪里,我改哪里。”
见他不发话,我接着说:“森维……我接受我不是你哥这个事实,从今往后,你把我当什么我就是什么。”
他皱眉:“你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何种意思,是怀疑讶异,还是……
看不起。
不过他很快就给我证实了,是第二种。
他把我的手甩开,平淡说了句:“我不需要。”
我只能望着,痴痴望着,所以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了。
他转身没走两步,左膀被擦肩而过的人撞了一下,他踉跄往后退了退,站稳后压住欲发的火气刚打算继续走,忽地被人抓住肩膀。
“哪个傻逼没眼睛?”他转身怒道。
待看清人后,他压着紧皱的眉头不着痕迹舒展开来,讥笑说:“段程利?今天倒是穿得人模狗样的,我竟然没认出来。”
段程利对森维上下扫视打量,“祝森维,好久不见。不过也不能说好久不见,因为我一直有在关注你,是你忽视了我而已。”
“你算什么东西?排的上号吗就敢说我忽视你,”森维说话一针见血,“不过我想我俩这么久没见最主要原因应该是你躺在医院养了好长一段时间的伤,出不来见人吧?”
“我就说我们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段程利情绪霎时不稳,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疤,盯着森维,诘问:“之前我身上的伤是不是你弄的?!”
森维愣了下,不明白:“你忘了?”
“忘了什么?!”段程利话一落,大步迈上前,扯住森维的衣领,吼道:“所以就是你把我打昏住了院,甚至严重到让我忘记了你伤害我的事情!!”
森维被抵撞在墙上,刚要抬手扯开对方,却忽然与我对上眼,手一顿,不作气了。
“你说话啊!”段程利更加急眼。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森维缓缓吐出这句话,抬起双手掣肘,以便调整好自己的气息,“松开,不然小心我告你霸凌。”
“妈的,我就是太给你脸了!”段程利怒火中烧,拽着眼前人的衣领把人一甩,森维趔趄向后倒去,身子连带着撞翻走廊上陈列的图画和照片,噼里哐啷砸落在地上。
他一屁股坐地,徐徐垂头看自己手下压住的照片。
是他之前采集的那几张。
也就只此一瞬,骤然听着哒哒哒的脚步声渐近,好些人冲进了这长廊里,闹出这么大动静,惹得王齐也一块儿跟来。
入目就是自己学生被人压在身下恐吓的画面。
他大吼:“干什么呢!”
半小时后,森维和段程利一同出现在办公室,王齐协调管理人员回放了监控,紧接着和段程利的班主任交谈一番后,学校给段程利记了个过。
汇演结束再次做了遍通报批评,好在森维没出手,在通报中成了这场闹事的受害者,没被学校记过和处罚。
不过难逃写检讨书这一关,森维听王齐念叨够了后去了趟医务室,对伤口进行些简单处理,挎着包就出了学校大门。
我看他被绷带包扎的左手,冷不防问:“为什么不还手?”
他回:“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
我说:“这倒不是。”
他垂头看自己手,想了想说:“没伤着,只是擦破了点皮,裹成这样就为了装装样子而已。”
我都清楚,可我此时心里藏了很多事。我想了想,说:“森维,你知道吗,今天这一遭让我想起了你小的时候。”
“小时候?”他疑惑。
我替他回忆,“你小时候骗人说帮剪指甲,然后直接把人指甲肉剪下来的事。”
记不清是几岁,在我模糊的记忆中,森维那时刚上小学,虽说和我同校却不是一个年级,他那时个子不高,小小一个。他班里有个较全班算高壮的小孩和他做了同桌,那小孩脾气臭,说看不起森维。
回家后森维晚上会钻我被窝和我吐诉班里有个同学欺负他,语言上对他侮辱,可我问他是谁时,他又死活不肯告诉我。
后来通过我暗自观察终于发现了那孩子,可让我生气的是,森维居然认了那臭小子做大哥。
不过大哥不大,小弟心眼子却多,有一次骗着哄着说要给大哥剪指甲,最后给人指甲肉剪下来了,当时我刚到现场,那傻大个儿指尖渗血,气得逮着森维就要揍,不过见我这个个儿比他更高大的,又不敢动手了。
我还记得森维扭头看到我来时嬉皮笑脸,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方才差点被揍的处境有多危险。
那大个儿虽没打成,却告了老师。因此森维回家被庄茗骂了顿狗吃屎,他没哭,只是反锁房门不出来。我为什么会知道他没哭呢,因为我就是害怕他偷摸着哭,在门口一直从下午守到了晚上。
晚间他把门一开,只允了我进他房里。森维笑得天真,脸上完全没有忏悔的神情,嘴上说他就是明晃晃的报复,得意洋洋拉着我又念叨了一晚关于自己如何潜伏在傻大个身边做小弟的故事。
此时回神再看森维,他稍稍作停顿,似是真在回想记忆里有没有过这一段,不过半晌,他开口只说:“那是他活该,欺负过我的人都该死。”
这下反倒换我来思考了,不过想来想去,我还是记不起,我生前究竟何时欺负过他。
回去路上灯火阑珊,没什么人,街道两侧的昏黄路灯可能太老旧了,时不时滋啦闪几下。
刚转拐角,森维被忽然出现的身影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我暗暗在身后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稳才抬眼望向眼前立着的人。
是个身着黄色长衫,一脸长长髭发的中年男人,他捋捋胡子,拉长声音:“少年何处来啊?”
森维睨他一眼,想也不想地直接略过:“学校。”
“哎哎哎——请留步!”男人双臂一展,把人拦住,急说:“少年,我观你印堂发黑,想是最近厄运缠身……”他顿了下,朝森维包扎的伤口瞟了一眼,再说:“让我掐指一算,呃……你是不是刚刚遭遇了不幸之事?”
“是,”森维淡淡问,“所以你想干嘛?”
“嘿,这你不就找对人了吗,”男人转身,作势要引着森维走到不远处路灯下的一个小摊位,“你且跟我来。”
我见状拉住欲跟着走的人,戳穿道:“小心被骗。”
森维仅仅看了我一眼,紧接着甩开我,自顾自走了,“你管不了我那么多。”
我无奈叹息,只能跟上。
眼下的小摊位紧靠着墙,这段路老废,墙皮时而脱落几块,啪嗒一下砸掉在摊面上,长衫男人抬手抚去,从身兜里掏出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来。
摊面上放置个碗,他指了指,说:“少年,我有替你消灾祛病的法子,你要不要试试?”
森维手捏书包肩带思忖半晌,毅然应了声:“要。”
“你上赶着受骗?”我在他身旁泼凉水,而后抬眼捕捉到那男人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男人闻言笑笑,抬手竖起食指,“看病五十,治病一百,不过我最近鸿运当头,生意兴隆,这几日有折扣,满一百减五十……你这样,给我一百就行。”
森维顿了顿,紧接着从裤兜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整百纸币,递给男人。
男人嘿嘿笑两声,转身从自己腰间挎着的包里掏出张纸符,符上面不知画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咒文,他呢喃几句后,很快把纸符点燃塞进了那陶土制的破碗里。
火随着纸的边缘迅速蔓延,男人往那碗正上方比划几下又扔了枚铜钱进去,铜钱滚落碗里骨碌转上几圈,啪嗒一下压住了正在焚烧的符纸。
待整张符纸燃成灰烬,他拧开葫芦塞充了些水进去,那水肉眼可见地浑浊,铜钱压入碗底,符灰飘在上头。
“符箓化水喝了之后可驱鬼辟邪,”男人稳稳端起陶碗,又捋起长须,“若喝了仍心神不宁,下次找我,我再给你出个更厉害些的法子。”
森维往他手上的东西扫一眼,二话不说抬手接过,不过他没有要喝的动作,反倒是端着碗作势要走。
没迈两步再次被扯住,男人忙着再忽悠两句:“这可不行啊少年,这碗可是我上三代祖辈流传下来的……”他说着摊开手心比了个五,“要拿走呢得再加五十!”
想是森维嫌麻烦,轻啧一声,跟败家子似的又掏了五十的整钱扔给他,两步并作一步地疾速离开。
上个学揣这么多现金做什么?
我暗忖。
夜色暗沉,他越走越偏,直直进了个连路灯都没有的小巷子,我不知他又要搞什么花样,问道:“森维,你真中邪了?”
我话刚落,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莫名盯着我看,紧接着按住我的胸膛往后推,直至把我压在墙上,身后老旧的墙皮窸窸窣窣地被我蹭落几块。
“你这是要跟我打野战?”我再问。
“废话那么多。”森维碗中的符纸灰水因晃动抖出些许,洒在他手上。
我原还寻思着他究竟想干嘛,见他抬手覆上我的唇,两根手指并拢撬开我的嘴,压着我的舌头往下掰时,我忽地意识到,那碗水似乎不是他要喝,而是他要给我喝。
我垂头往他绷带缠绕的左手瞥了眼,怕他再折腾伤了自己,索性彻底静了下来,任由他把碗沿贴着我的唇。
我甚至没来得及有吞咽的动作,整完掺杂着暗色纸灰的浊水全然灌进了我的口中。
碗底还剩了些粉灰,好在他没把那枚铜钱一块儿塞进我嘴里,待一滴不落地饮尽后,他手一松,陶碗砸落在地,噼里啪啦摔成几瓣碎片。
他双手往自己身上抹了抹,像是要把什么肮脏的东西擦干净似的,我抬眼一瞬,捕捉到他脸上漾开的不屑,讥诮:“祝森越,你真以为我是傻逼吗,我会喝这玩意儿?”
我咳咳两声,嘴里还残留着一股纸灰的怪味儿,说:“这东西对我没用。”
“我知道没用,”森维脱口而出:“我就是想看你喝而已。”
坏死了,我的弟弟。
我说:“森维,你真恶劣。”
他扭头逼视我,冷冷说:“我再怎么恶劣能有你恶心吗?”
什么都要和我比是吧?
“恶心?所以我之前对你做的那些事,在你看来已经算得上恶心了?”我向他凑近,伸手掐住他的后脖颈往自己身边带,他眼瞅着快要撞上墙面,猛地抬起双臂撑住,我忍不住嗤笑,笑得近乎扭曲,只道:“森维,那今天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的恶心。”
话一落,我狠力压住他的脖颈往墙上撞去。
他泄了气,大吼一声:“祝森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