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森维几乎是跑着出学校的,上了公交后径直往最后排坐,脑袋靠窗轻喘着气,眼睛微阖。
估摸着是有点晚了,公交车上没几个人,我在他身旁坐下,冰冷的手贴上他的侧脸。
他脸也冷,冷得甚至无法传递丝丝热量给我,我问:“刚看到什么了?”
他没躲开我的手,任由我贴着,可说出的话却带有几分隔阂:“你想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什么。”
我想到方才的画面,又问:“你很害怕?”
“耍我很好玩吗?”想是怕惹眼,他轻慢地拿下我贴他脸的手,不过捏的力道倒是重得很,低声道:“滚开,别老是对我动手动脚。”
我无厘头地问:“为什么?”
话一出,我原以为他会说什么类似于“我是个有灵魂的独立个体,不是任人玩弄摆布的傀儡”的狗血套话。
没想这人脱口仅说一句:“显得我们关系很好似的。”
简单明了,很实在。
到家开门,一股暖气瞬间包裹住被冻了一天的人,森维在玄关处三两下换好鞋,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电视屏幕闪着光,除了无聊泡沫剧里的对话外,还时不时会传来两声庄茗的呵呵笑声。
“啪嗒”一响,灯打开后客厅里顿时亮堂,庄茗坐在沙发上盖了条毛毯,听着动静扭头看人,平常语气地问:“怎么回来这么晚?”
“课后被留了。”森维随意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庄茗也不过多追问,只说:“洗漱完回房间早点休息。”
按平时的话森维早溜进房了,可这时倒是出人意料地把书包扔沙发上,接着一屁股坐下。
或许庄茗也觉得稀奇,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些,不解问:“森维,你又要搞什么啊?”
森维垂下眼睫,想了想,直奔目的:“妈,我要退学。”
听这话的人僵住,直接把电视剧摁了暂停,确认:“你说你要退学?”
“嗯。”他把话说得更直白,“我不读了。”
“森维……你是怎么了?是学校里遇到了麻烦还是……同学欺负你了?还是老师刁难你了?”庄茗似是已经给自己脑补了场博弈大戏,忍不住懊悔:“早知道我就应该给你换个学校的,我之前也有想过……”
森维打断:“妈,跟这些没关系,你也别换学校,换哪我都一样。”
他才回暖些微的面庞又开始泛白,干燥的嘴唇有丝丝开裂,冒出微小的血珠。
森维舔了舔下唇,把话说完:“是我病了,妈,还有……我想回老家,待在这儿我难受。”
“那我先带你去医院看病,你要不想去学校了就先不去,先把病养好最重要……”庄茗思来想去,估摸着在衡量轻重,面色忡忡,最终说:“请假吧……我先亲自去给老师请个把月的假,其它的后面再看。”
去了医院检查完,庄茗看着病例单松了口气。
万幸,森维身体没什么大问题。
不过晚间回家,庄茗还是在大包小包地收拾,第二天就拖着森维回了老家。
森维坐后排,脑袋枕在靠垫上,声音微弱问:“妈,你怎么也跟着回去?”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庄茗专心盯着前路,没分神,回他:“况且老家常年没人住,你自己能料理得来吗?”
“那你工作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和你一样,请假呗。”庄茗说得干脆。
车窗开了点缝,丝丝凉风灌进来,森维没再说话,靠着软垫合上眼,睡了一路。
回到老家,森维重新住进了小时候的那个房间,屋里落满灰尘,他放好东西后一个人默声收拾了大半天,直至傍晚。
我倚靠在门边抱臂看他忙里忙外,他仿佛早把我视为空气,看不见我的身影,听不见我的声音。
“森维。”我瞅他捣鼓半晌,终于喊了声沉默的人。
他把最后一个箱子塞进桌下,仍不吭气,直直略过我出去。
夜幕垂落,屋外庄茗放了个暖炉,拉过矮木凳坐着烤火。
抬眼瞥见出来的人,勾勾手说:“森维,过来坐一会儿。”
森维顿了顿脚步,缓缓走过去坐下。
庄茗问:“吃药了没?”
“吃了。”
实际没吃。
至少我没看见。
“吃了就行,医生说一天三顿都不能落,我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有时候不能及时提醒你,你自己记着点。”庄茗说着拿出包酥糖,递给他两块,许是太无聊,开始闲扯起来:“森维,你最近精气神不怎么好,待抽个日子我带你去庙里拜拜佛烧烧香。”
森维垂眼看手中的酥糖,咬一口,淡淡回:“我不去。”
“为什么?”
“我不信这些。”
“那……”庄茗绞尽脑汁,换了个法子:“不去也行,回了老家正好离得近,改天去后山拜拜祖,顺带拜你哥,让他保佑你好好的,平安无事。”
像在说笑话。
森维无声朝我瞥了一眼,收回目光说:“不拜他。”
“这又是为什么?”庄茗再问。
森维直说:“你迷信。”
“好好好……”庄茗一块糖酥全塞嘴里,苦口婆心说:“臭小子,我这不都是为你好,你反倒来嫌我迷信,我还没嫌你呆板呢……”
她吃完将手上沾着的一点糖渣在围裙擦擦,把暖炉移得靠森维更近,面色多了几分忧虑,长叹息:“森维,妈现在只希望你好起来,也不求你以后能干什么大事,只要吃好喝好睡得好就够了……毕竟我就只有你这么个孩子了。”
森维不吃了,低头看手。
“说真的森维,妈还没有你哥和你的时候曾想过一辈子只要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所以你哥出生后就盼着下一胎是女娃……没想把你生下来了,不过想想也没什么,男娃就男娃吧,养着呗,”庄茗说着,苦笑道:“谁知道你和你哥的性子简直反着来,他从记事起就听话懂事,你不一样,老是闹事霍霍人,可把我和你爸恼坏了。”
“森越是个落难的孩子,老天爷见不得我们家好,把你哥的命给收走了……”庄茗哽咽两声,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继续说:“森维,你知道吗,你哥走后的那段时间我差点没熬过去,无心工作,夜里总睡不着觉,可面对你时又不得不面带着笑去照顾你。后来游泳馆那次你差点淹死,直接把我吓丢魂了,之后我就再也不敢分神,一股劲儿全放你身上,就怕你再有个三长两短,要是你和你哥一样离开我了……我都不敢想我该怎么办……”
森维干巴巴地只能眨眼发愣,翕动的唇齿始终没挤出话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我一直在等,凝视着他这副算得上是难堪的神情,直直等,总感觉他会说出点东西,可最终仅见这人脸上闪过几种莫名的情绪,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夜里睡觉他照样忘了吃药,我捏着几颗胶囊欲塞他嘴里,他睡着了哼哼唧唧硬是不张嘴,我直接伸进两根手指迫使他打开,把药塞进喉腔让他干咽下去。
不知他是不是真病了,睡不醒,我手指挤入他温热的口腔里半晌也没见他有什么动静,甚至看起来可以含着睡觉。
我轻轻摁压他的舌头,最后抽出来时沾满了黏黏的唾液,一股苦涩的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次日醒来已是晌午,他起床洗漱完发现庄茗不在家,趿着拖鞋在客厅与房间穿梭,把多余的杂物收来堆在堂屋里。
陈旧的双开木门“咯吱”打开,门沿上的灰尘抖落下来,森维呛得咳咳两声,抬手捂住口鼻,胸腔闷闷震动。
我在大门外没进去,只是略微扫了两眼,和小时候一样,堂屋整体没什么改变。
里屋正对大门这面的砖墙上有个壁龛,上左右三面贴有符纸,正中间摆放着一个落满灰的古铜色香炉,里面立着几根不知何年插进去的线香。
堂屋估计是我和森维小时候最熟悉的地方了,那时只要犯了错就会被老爸揪着来在这里跪上一两个小时。
多半是森维跪,因为他闹事多。
不过我时不时也会陪着他跪,因为替他打掩护被抓包。
吵的鸡飞狗跳时,老爸老妈会拉板凳坐在我俩跟前,让我俩跪着,一人训一个。
妈会哭着说,森越,你是哥哥,你别惯着他,包庇他,你懂事一点,要教好弟弟。
爸会气着骂,森维,你整天就知道惹是生非,还不如你哥。
森维气疯了,第二天就秉持着身体力行的一贯作风,跑到人家旱厕扔炮仗把人蹲板都炸得飞起。
“你不进来?”当事人一句话把我拉回神,再抬眼看去,发觉森维已经转身盯了我很久。
我满不在意地说:“算了吧,这屋和我有点相冲。”
“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不敢进来吧。”他讥讽。
“你小时候干了亏心事不也经常进里面呆着?”我揶揄回去。
他霎时吃瘪,也不好再回怼什么,只是出来时不走宽敞大门,硬要往我这犄角旮旯挤,颇为有理地说:“滚开,挡我路了。”
我识相转了个身,刚要开口说话,很快被渐近的狗吠声打住。
“汪汪!”
庄茗牵着条小土狗走来,疑问:“森维,干什么呢你?”
“收拾东西。”森维回答简略,见蹦蹦跳跳的黄狗,问一句:“你买的?”
庄茗笑笑,说:“不是,今儿去你四婶家玩了半天,你四婶说她不久就要出门去打工,这狗放家里没人照料,我就让她送我了。”
“你不是挺喜欢狗的吗,”庄茗俯身摸摸小狗头,回忆说:“小时候有一次你偷了两只回家,悄悄放在闲置的空屋子里养,后来我和你爸看你天天端着碗饭往那空房子里跑才发现你干的傻事,你记不记得?”
森维纠正:“不是偷的,捡的。”
庄茗也不和他辩,仍挂着笑说:“它有名字,叫福安,你在这儿要是呆得无聊了,有福安陪着你也好点。”
庄茗之后去屋里忙活了,森维坐在屋檐下对那撒欢的狗“嘬嘬”两声,小狗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跑来。
森维摸摸狗头,扔了块风干牛肉给它,莫名蹦出一句:“它不怎么不对你叫?”
我就当他是在和我搭话,我回:“它为什么要对我叫?”
“不是说狗能够看见人看不到的东西吗?”他抬头看旁侧的我,问:“你不怕?”
“不怕。”我开玩笑说:“它不对着我叫,可能是因为……它是条好狗吧。”
森维又嘀咕着:“可你是只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