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良久。
“森维?”胡佳黛伸手在怔愣的人眼前晃晃,关切问:“森维?你还好吗?”
森维回神,僵硬的面部稍稍有点变化,平静回她:“没什么。”
接着凝神想了想,又问女生:“他怎么死的?”
“嗯……是跳水死的,”胡佳黛陈述自己所目睹的一切:“应该是昨晚跳的吧,我今早来教室发现楼下的水塘边站满了人,细看才发现是有人溺水死了在捞人。”
森维没再过多问,抬眼扫视教室一圈,估摸着是找我在哪。
我没让他看见我。
他悻悻收回目光,垂眼盯着课本转笔。
预备铃响,他前面的两个男生坐下,颇有吃瓜样,两个脑袋靠一起,压着声说:“欸,你有没有看到学校放的那个监控啊?”
另一个说:“谁看到啊?谁能看到,早知道起早点了,至少可以看到捞起来的场面。”
“嘿那我看见了,你是不知道,捞出来时尸体都硬了,蜷成一团,说是自己跳水的,看着也不像啊……”
他悚然地抖了抖身子,接着说:“不过我有个兄弟也是四班的,他跟我说那人昨晚明明回宿舍了的,宿管查寝时都还在呢,不知道今早怎么就莫名其妙淹死了。”
“会不会是半夜跑出去的啊?”
“不是有门禁吗?跳楼出去的?”
“那个人本来心理就不正常……前几天还装神弄鬼地半夜在楼道里吓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学校就应该让他早点回家看心理医生才对。”
王齐一进门,教室里霎时鸦雀无声,他清清嗓子,告诫:“行了,别讨论了,发生什么事学校自然会处理,你们只需要管好自己的言行,别有的没的都拿出去说……就这样,开始上课。”
森维下午请了晚自习的假,空着手就回家,傍晚街边没什么人,他看不见我,一个人走得形单影只。
就这般垂头看路,默不作声一股脑往前走,差点撞上前方的人,紧接着赶忙一个急刹车停住脚。
定睛看,又是之前卖他纸灰水的那神棍。
森维俨然没什么心情,打算无视他,略过。
“欸——少年,请留步!”神棍拦住他,当即露出笑来,“少年,你还没跟我反馈上次我给你的偏方是否奏效了哩。”
森维果断说:“没用。”
“怎么可能?!”神棍脸色骤变,为自己辩解,“你是不是服用了什么与其相冲的东西啊?”
“没用就是没用,”没什么耐心了的人皱眉,话说得玄乎倒真实:“鬼喝了都没用。”
神棍闻言捋捋胡须,盘算着,徐徐说:“那许是你身上戾气过重,区区一碗符水不足以驱散鬼怪邪祟……你看你,面色难看得像裹了层石灰似的,可怕得很,要不你再跟我来,我给你算算命如何?”
“你不是道士吗,还会算命?业务这么广?”森维略带有几分讥讽。
话音刚落,业务繁忙的道士拽着他就往不远处撑着遮阳伞的小摊位去,拉过木凳坐下,俩人面对面相望。
摊面上摆着个小牌子,上面刻有“神算子”仨字,所谓的神算子拿出纸笔,颇专业问:“少年,且告诉我你的生辰八字。”
森维倒也真思索起来,想了想,随后说一句,顿一下,慢慢吞吞才挤牙膏似的挤完几句话。
我站在他身侧,闻言生笑。
小骗子,什么生辰八字,全是胡诌的。
神算子一笔一划写下,垂下脑袋琢磨半晌,后又抬起手,几根手指动来动去,真像是在掐指冥算,然后缓缓吐出一句:“少年,你命格可不算太好,往后余生十有八九会遭遇点劫难。”
森维显然不信:“就凭一张嘴能说明什么?”
“嗐呀,那你且把手伸出来,我再替你看看手相。”他说着拉过森维的左手,抓住瘦白的手腕翻来覆去地瞧,时而看手背时而看手心,比划又摩挲。
神棍看够了轻轻放下,摇摇头,唏嘘一声,只蹦出俩字:“难料。”
“快死了?”
“少年,你平时在家没怎么干活吧?手心手背又白又嫩。”
森维倏地蹙眉,“能看看,不看滚。”
“别,我真看出来了,”自诩神算子的人盯着他打量,眼珠骨碌一转,开始诓人:“我呢算命通常一百,瞧你是个苦命孩子,之前的算八字就当白送你了,你给我五十就行。”
没有人会在同一个地方被骗两次,除了眼前的傻小子。
我垂眼观察,发现他手往衣兜里伸,看来当真要支付这笔亏本买卖。
不过还未等他手里掏出什么来,倏然飕飕刮起一阵大风,吹得四处杂物乱飞。
两人头顶的遮阳伞摇摇晃晃,咯吱咯吱作响,没过多久伞骨咔嚓一声折断,伞面往上翻翘,整把伞飘飘欲起,眼见着将要随风远航。
“我滴天!少年,你可是冲撞了什么东西?!”神棍吓得连忙抓住伞柄,刚转正脸,没想一沓符纸啪嗒呼他脸上,摊面那些摆得规规整整的,糊弄人的玩意儿也被风吹起,散落一地。
“多有得罪……多有得罪——”他嘘嘘眼看森维,来不及过多胡言,只道:“少年,妖风来了……我得先走了,你独自安好!”
甚至话还没说完,推着小摊便隐没在拐角处。
森维见人离去,起身喃喃一句:“什么妖风来了,城管来了还差不多。”
说着一顿,似是想到什么,转着脑袋看了看四周。
后又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去。
像是情节回放般,他又往小巷子里走,我应该庆幸他看不见我,也没能及时从那神棍手上弄了点东西来,不然真可能会和上次一样再生出什么坏心思来整我。
他走着走着忽地顿住脚,疑神疑鬼地再次转身环顾四周。紧接着屈膝蹲下,利落捡起地上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就准备往自己头上招呼。
死见鬼了。
我见状现身,急攥住他拿石头的手腕,夺下扔掉,忍不住骂:“你真疯了是不是?”
他抬眼和我相视,甩开我的手,淡淡说:“我不这样你会出来?”
“你想让我出来叫我一声就行了,干嘛要伤自己,你是真想死?”
“我这样比死了还难看,”他眼底挂着疲倦,恹恹道:“祝森越,你还要闹到什么程度?”
一直胡闹的人究竟是谁。
我嗤一声,反问他:“我闹哪样?”
他眼睛空洞地眨了眨,又问我:“刚才那阵阴风是你搞的吧?”
“是。”我脱口而出,“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有说过我会信吗?”
“那你陪他玩什么?过家家?”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眉头一皱,吼道:“你凭什么管我这么多?”
他往后退了两步,快要抵上身后的墙,见我默声死死盯他,他泄气般长叹了口气,接着佯装不在意地再问:“那……段程利的死,也是你搞的鬼,是不是?”
可奈何他有什么心事全写在脸上了,所有情绪显然易见,让人拧巴得要死。
我不知为何,心也跟着沉下几分,静默半晌,才缓缓回应:“……是。”
他“呵”地一声,失神往后贴上墙面,似在稳住隐隐发软的双腿,很快咬牙挤出一句:“祝森越,你还是很恨我的,对吧?”
恨么?
看来在他眼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招恨的行径。
我无所谓地回:“这很重要吗?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东西何必再拿出来反复强调。”
“你真的恶心极了……”他话音很轻,却说得难听,每一句都像在讥诮:“我还寻思着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直接弄死我,原来是没找对好的法子,让我痛快死了反倒换你来不痛快,所以你要想尽各种恶心人的手段来折磨我。”
他拳头不自知地攥紧,发出微微弹响,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似抹了层受潮的石灰粉,平时一亲就润红的嘴唇此刻也泛白,甚至有点干裂起皮。
我缄默着,半天想不出要说什么。
与其说想不到说什么,更多的是在斟酌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我承认自己并不懂眼前人的心思,故而不知说出的每一句话落在他身上到底算不算重。
闷了片刻,我习惯性地问他:“森维,在你看来,我使了哪些手段?”
路灯不亮,昏暗照着巷子里的人,光照不进森维的眼里,所以就算这一刻眸中盈了些泪水,我也看不见他像平时一样亮晶晶的眼睛。
“你把段程利弄死不是吗?”他身子哆嗦,颤着声说:“他枉死了也会像你一样变成鬼吧?祝森越,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和他生前结了仇……你让他死,他变鬼了就好来缠着我……折磨我了。”
是这样想的?说实话,我并未过多考虑到这一点。
我朝他逼近,高大的黑影渐渐将他笼罩住。
“森维,再怎么讨厌我也不至于把我和他相提并论吧……”
我话音未落,刚抬手欲碰他,不料靠墙的人抬眼看我的刹那,眼白骤然上翻,紧接着腿一软,眼一闭,偏倒在了地上。
……
我不知他究竟又犯哪门子病了,想着贸然带去医院也不妥当,只得先将其偷偷带回家,之后为了引起庄茗注意,我在房间里把各种杂物敲击得噼里啪啦响。
几分钟后庄茗推门而入,见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顿时吓得脸都白了个度。
森维是隔了一天才去的学校,回去时发现柯遂的位置也是空的。
他听不进课,课间开着窗户吹风,望着底下的水塘,后背冷不防被人碰了一下。
“森维?”
他转身,见胡佳黛笑盈盈站在面前,问一嘴:“找我有事吗?”
“也没多大事……”女生面不改色,温声说:“我刚去了趟办公室,王老师让我问问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森维,我看你脸色也的确不怎么好,要实在生病了坚持不住的话就先请假去看看病吧……”
“我没事。”森维简短回了句。
后又忽然想到什么,瞥一眼空座位,问:“柯遂今天怎么没来?”
“他呀……”胡佳黛垂眸想了想,说:“他昨儿就没来了,说是病了回家休息几天。”
说着又快速把话题扯回来,“还有呀森维,就算你没生病也别老开着窗户吹风,小心吹感冒了,而且……”
她环顾了下周围,靠近一些,抬手遮住嘴,小声说:“前几天死的那个人就是在下面这个水池子里溺死的,你离远一点,别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森维之后还听着胡佳黛说了几段话,大致概括就是姓段的死了,他家里人为此还在学校门口跪着哭嚎了一天,后来校级领导出面才解决此事。
待人走后,他扒着窗户垂眼往下看,墨绿色的池水深不可测,想是这次闹人命得了教训,周围又多加固了层护栏。
他盯得出神发愣,像是真要盯出什么来。
我抬手扒上他肩,他暗里抖了一下,紧接着把窗户拉上,转身就走,甚至懒得扭头看我一眼。
说也奇怪,森维明明精气神越来越差,却仍坚持着去上学,教室里平常空着的座位突然就换了个人的,因为柯遂已经连着好几天没来学校。
哪怕他一眼不看我,我还是每天都跟前跟后绕着他转,单单望着他的背影,我莫名有着错觉。
我觉得他又瘦了很多。
而他很识相地绕开有水的地方走,显得极其谨慎,有时候出来点风吹草动他都会下意识转头查看。
亦或是唤我的名字。
我自然知道他在忌惮什么。
直到某天晚上,他难得上完一整节自习,回去时下起雨。
好在这次他带了伞,撑开听着雨点噼噼啪啪拍打在伞面上的声响,下了教学楼,周遭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迈步。
不过这次倒是与前几日不同,森维没绕开楼下的水池,直直顺着往大门走。
雨似是下大了些,拍得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很快刮起大风,夹杂着幽幽的呼啸声,吹得水面波纹涌动。
森维的伞直往一方偏,夹杂着雨水的风刮在他脸上,他在风声中跟我抱怨:“我有点冷,祝森越。”
“那怎么办?我抱着你更冷。”我回。
忽然,泛着水花的水面连绵起伏,似一股股浪潮拍打礁岸,又幻听了般听见源源不断的水流从石缝灌进空心的石头里,咕嘟咕嘟作响。
森维脚步倏然顿住,半身藏匿在一幢教学楼的柱子后,他面无表情,机械般扭头寻声望去——
我这瞬间没顾着其它,只盯着他看,不料下一刻便被人抓住了衣袖。
森维的手很冰,应该是被冻狠了,从一开始的抓衣袖慢慢顺着往下滑,勾住我几根手指,转过身,脸上浮现难掩的苦色。
他身形摇晃,嗫喏半晌,终于开口:“祝森越……我怕。”
是真的怕么。
我让他贴近我,抬手覆上他的后脖颈,另一只手揽他腰,将人压着往我身上靠。
就着这个姿势,我抬眼望向那一片黑漆漆的,空气中裹挟着雨丝的湖面。
霎时间,我眸光一沉,在暗夜里与湖面上那团还未成型的黑雾对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