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宅。
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家庭会议。
曲亿的遗产公证会。
律师整了整桌上的文件,面向沉默的曲家人们,宣读手中的材料。
“…曲亿先生的两只泰迪熊,受赠人:曲梅女士。”
“……蜡笔画作《我的二哥是猪》,受赠人:曲文先生。”
“黄金战士手游珍藏卡一套,受赠人:曲文先生。”
“还有——”
“操,谁稀罕你的破游戏卡,我、我才不要你的破卡!”律师的宣读被曲文打断了,这个十二岁的男孩突然愤怒了,碰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佣人追出去的时候,曲文站在走廊里低着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不要游戏卡,”曲文嗓子梗得几乎说不出话,“我要我弟弟活着。”
曲文和曲亿只差三岁,平日里斗得最凶。
而今天——也是他最先流下眼泪。
书房内,程序还在继续。
“最后的一项…比较特殊,”律师有点迟疑,他看向曲母和曲亿,“海滨路25号海景别墅两栋,冰淇淋车一辆,购置花销从曲亿先生的个人信托支取——受赠人:人工湖里的八爪鱼。”
“额…我不确定宠物是否可以作为…”
“无妨,”曲母紧紧握着曲亿的手,努力压抑声音里的哽咽。“按我儿子的意思做,那不是宠物。”
那是她的孩子唯一的朋友。
梦境。
“八爪鱼,”
“嗯?”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了吗?”
“…对。所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咱俩得抓紧去呢。”
夜晚公园的秋千上,祂和曲亿并排坐着。吱嘎吱嘎——秋千绳索慢慢晃悠时发出声音。
“怎么,想好去哪玩——”
不远处的一阵笑闹声打断了祂的话,原来是一群小屁孩们,在公园里跑来跑去地做游戏,欢闹声不时传来。几个小孩跑到他们附近停住了脚步。
曲亿也在看着他们。
啊…也对,祂想,曲亿大概就没怎么和同龄人玩过吧?
“去玩吧,”祂对曲亿说,“你看,他们在邀请你呢。”与此同时,祂手藏到身后偷偷打了个响指。
孩子们面上的迟疑一瞬间被热切取代了,他们欢天喜地地跑过来牵曲亿的手。
“可…”曲亿被牵着,犹豫地回过头去看祂。曲亿多年后回想起了这个场景——秋千上的男人穿了件驼色的风衣,微长的头发随手挽了个小丸子在脑后,眼睛弯起来就不妖了,好温柔。
去吧——祂用口型笑着说。
看起来小崽子玩得挺开心。八爪鱼托着腮看着曲亿和其他孩子嬉戏的样子,小脸都乐得红扑扑的——像一匹撒欢的小驹。
哪曾想,曲亿过了十分钟又哒哒地跑回来了。
“哟,怎么不继续和他们玩?”
“他们在玩过家家了,本少爷才不玩这么娘里娘气的游戏呢!”
他撒谎了,其实只是因为他看八爪鱼一个人在秋千上荡悠,他怕祂孤独。
孩子们过家家进行到了结婚环节。曲亿看着他们,突然开口。
“喂,八爪鱼…”
“嗯?”
“你、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八爪鱼愣了愣,祂从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概…喜欢壮的,大个的?”
壮的?曲亿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个子比同龄人小,又因为常年病弱而胳膊和腿都细白——跟壮不沾边。
“壮、壮的有什么好的?那么粗笨…”
“…?你这孩子说话怎听着这么酸?”祂给逗乐了,“那我问你,你喜欢大房子还是小房子?”
“…大房子。”
“那不就对了吗,你喜欢大的房子,我喜欢大的巢穴,这不是很合理?”祂顿了顿,突然来了兴趣,“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你以后会想和什么样的人结婚?”
曲亿下意识想说你这样的,话到嘴边又觉得害臊,于是他随手指了指孩子群里的一个女孩。
“她这样的。”小孩声音闷闷的,因为撒谎而心虚。
八爪鱼定睛一看,是个可爱的小姑娘,说话娇滴滴的,花裙子上的名牌写着“小甜”。
挺合理的,祂心说,曲亿自己就白白净净的,喜欢同类型的不奇怪。
孩子们过家家玩得热闹,欢笑声不时传来。
人类的幼年期是很短的,所以很珍贵。祂想,再过短短十数年,这里的小屁孩就会长大,他们会认识许多人,做各种工作,过各种生活。
他们会拥有不同的未来。
…除了曲亿。
曲亿明天就要死了,曲亿没有未来了。
意识到这点,祂怔住了。
曲亿一直生病,曲亿那样可怜,可偏偏他又那样乖。
人人都有未来,祂最喜欢的、最乖的小孩却没有了。
祂突然觉得眼睛好难受,于是祂戳了戳曲亿。
“我要吃冰棍,去那边给我买冰棍去。”
趁曲亿哒哒地朝冰棍车跑去,八爪鱼擦干了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祂的眼睛在流水?
又为什么——
曲亿为什么不能有未来?
曲亿凭什么不能有未来?!
那天,祂抱着曲亿在公园里走了好长一段路。
柔和的月光透过树叶的枝隙撒下,勾勒在祂的脸庞上。
小孩像只小树袋熊,把脸埋在祂颈窝,抱着软软的。
“曲亿。”
“怎么啦?”
“我答应你的三个愿望,你还有一个没许呢。”
“快许吧。”祂轻声说,“这个愿望——没有限制。”
许吧,祂想。许愿你要长命百岁,许愿你的未来温暖灿烂。
怀里的小孩沉默了一会,就在祂以为小崽子睡着了的时候,他开口了。
“那、那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哥哥?”
“…?你不觉得你的这个愿望很荒谬吗?”祂都三百多岁了。
“我知道…可我一直想要一个小弟弟小妹妹。”小孩眼巴巴地望着祂,“其实我妈当时是想再生一个的,但我生病了,她顾着照顾我就放弃了。”
他似乎有点害羞,耳朵有点红,“其实、其实我一直是想当哥哥的…”
八爪鱼沉默了,一时之间,寂静的小道上只剩下行走时踩过枯叶的簌簌声。
半晌,轻轻的声音才在曲亿耳边响起。
“哥哥。”
“嗯!”曲亿眼睛亮亮的,哇,原来被叫哥哥是这种感觉呀!
“哥哥,”
“嗯!”
真奇怪,公园很短的小径那天怎么也走不完。可曲亿觉得一点也不枯燥。他被八爪鱼稳稳地托抱在臂弯里,八爪鱼唤了他一路的“哥哥”,他也开心地应了一路。
直到周围的景物开始模糊,开始扭曲黯淡——
这个梦境要结束了,曲亿要醒了。
分离的前一秒,曲亿紧紧抱住祂脖子,轻声在祂耳边说,“谢谢。”
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祂肩头,烫得祂几乎要站不住。
谢谢你叫我哥哥。
我知道那些小朋友愿意和我玩,是你在帮忙——我知道,因为我生病,不会有小孩敢带我玩。
其实、其实我那天是身子太疼不想活了,偷偷跑到湖边想跳下去的。
可你游向了我,我就舍不得死了。
谢谢你带我玩。
谢谢你在初见的那一天游向我。
醒来后,曲亿来到了人工湖边想再和八爪鱼玩。
小家伙一天都没有出现。天色将晚,曲亿只得回到床上。
“如果我明天醒不来的话,你会把我埋在爷爷旁边吗?”
曲母顿了顿,眼眶一下红了,她轻轻摸小孩的头发。
“别说傻话。”
曲亿讨厌这个梦。
他平日里的梦也都是黑夜——可那些梦境里至少会有灯和星光。今天这个梦什么都没有。
他孤身站立于一片黑暗中,目不能视。
什么、什么声音——
黑暗里,簌簌的呓语由远及近!!尖锐嘶哑的窸窣声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什么东西围过来了!
曲亿浑身冰冷——他抖得好厉害,他的心跳好响!他努力地捂住嘴放轻呼吸,缩成一小团蹲下了,他想把自己藏起来。
男子汉不该哭的,曲亿不停揉着眼睛。可是、可是好可怕,死亡好可怕哦…啪嗒,眼泪掉了下来。
“…!!”
黑暗里,一只大手轻轻抚上他的后颈,在曲亿惊恐地叫出声前,熟悉的温润声音传来。
带着悠悠的笑意。
“哟,这不是我哥吗?”
“一个人缩在这里干嘛呢?”
“呜、我——”
衣料摩擦的簌簌声,来人在他面前蹲下了。
“吓坏了吧?”祂的声音很轻。
“呜、才、才没有!”
微凉又干燥的手指探向他的面颊,男人一摸就笑了。“撒谎精,小脸儿都哭湿了。”
祂牵起曲亿的手,“曲亿,你是个好孩子,是我三百年里见过的最好的东西。”
“你不一定得是我的巢穴,但你一定不能是它们的巢穴。你这样的孩子,不该被这样糟蹋。”
“所以站起来,咱们走吧。”
“去、去哪呀?”
“去你的明天。”
一望无际的黑暗里,亮起了点点莹红的光芒。
那是八爪鱼牵着曲亿在夜幕里奔行,每走一步,他俩脚下就会亮起点点荧光——照亮他们前进的道路。轻盈的脚步踏过黑暗,莹亮的红光飒沓相随。
哒哒的两道脚步声后面,跟着无数道粘腻的爬行声,似乎有无数诡异又阴冷的存在紧追不舍。
刺耳的尖啸越来越近,他们要被追上了——
啪!
祂嗤笑一声,打了个响指。
他们的周遭依然漆黑,可远处亮起来了!猩红的光芒刺破浓稠的黑暗!
漆黑的天穹上,庞大的莹红弧光轰然亮起。如此辽阔,如此刺目,几乎如血月高悬。
祂的弧光飞速扩张延生,一寸一寸地吞噬天渊,黑暗被缩挤,直到——
直到地平线的尽头,浓稠的夜幕被红光撕开一个角。
一扇敞开的门,突兀地出现在那里。
门里透出明媚的阳光。那是曲亿自己的卧室!他甚至能透过门口看到里面的软床和房内的绿植。
撕心裂肺的尖啸在耳边炸响!!曲亿错觉有利爪擦着他后脑勺而过。
“跑快点,”祂声音急促,“我撑不了多久!”
无数漆黑的圆弧在猩红弧光周遭浮现,如蚂蝗一样贴附上去——渐渐的,一道道漆黑的裂痕在祂的弧光上生长,红光越来越黯淡——与之相对的,远处那道通往人间的门越缩越窄。
不能视物的黑暗里,急促的脚步穿插着尖锐可怖的嘶吼,曲亿紧紧抿着嘴脚步不停——他唯一能紧握的,只有牵着他的微凉大手。风声和尖啸的声音太大,所以他并没有意识到耳边一直响起的,有肉体撕裂的声音。
撕拉——背部的衣料连同着一大块带血的皮肉被撕扯而下,剧痛传来,祂没有吭声,脚步不停。
通往人间的门就在眼前了,不可以停下、不可以停下!!
撕拉,
十米!
撕拉——
五米!!
连肉带皮被利齿撕扯而下的声音令人牙酸。被撕扯得筋筋吊吊的皮肤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飘荡,疼!妈的疼死了!!同时祂却也畅快地笑了,祂这一生,从未如此痛快过——
“曲亿——”
再见!!
祂用力地把小孩往门里一推,在曲亿瞪大的眼睛里,祂朝身后汹涌而上的漆黑肉泥张开了双臂。
…怎么回事?不对,不对!!!八爪鱼还没进来,八爪鱼没进来!!夺眶而出的是眼泪。进门的一瞬,强烈的失重感传来,周围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曲亿飞速地下坠。
怪物的嘶吼声越来越远——下坠中,曲亿还能仰头看到门外的场景——只是遥远的像另一个世界了。
他睁大的眼睛倒映祂的背影。被撕扯得近乎赤裸的身躯外翻出猩红的血肉,而祂站得笔直,高高地举起双手,伟岸得几乎像一位神只。
“来啊!!”祂大笑着,笑得那样畅快——猩红的双眸邪气横生,雪齿森寒有如兽类。“来吃我啊!”
“你们这帮该死的恋童癖,来啊!我不怕你们了——”
我!不!怕!你!们!了!
咯啦——
令人牙酸的闷响。昂扬的头颅被连着颈上的皮肉撕扯下来,屹立的身躯终于缓缓倒下了,漆黑的肉泥一拥而上,分食咀嚼的声音不绝于耳。
六。
天穹上猩红的圆环弧光,彻底破碎黯淡下去。
曲家人工湖里,浮起一只褪色的死八爪鱼,散发腥臭。
密密麻麻,漆黑扭曲的触手飞速地攀爬进那扇充满光亮的门内——逃回人间又怎么样,把巢穴捉回来是何其简单的——
五。
“啾啾!”
…哪来的鸟鸣?
一只红色的鸟儿鼓起翅膀,悍不畏死地向无穷无尽的漆黑怪物发起冲锋。薄薄的翅膀锋利得像刀刃——
啪叽。
墨黑的触手们迟疑了一瞬,啪地把这只碎肉化成的小雀打到地上。
扭曲的尖锐窸窣声响起,是它们在嘲笑。
劣等种耗尽生命的反抗——也无力的令人鄙夷。
四。
是吗?祂笑了。
“啾啾——”
又几只鸟儿飞向高空。
…怎么还有…?几个细长的漆黑人影突然扭曲着挣扎起来发出尖叫——
刺啦——黑色的肉团被寒芒割开,几只猩红的飞鸟冲开它们的腹部振翅高飞。
三。
“啾啾,”
“啾啾——”
一具具漆黑的怪物挣扎着被开肠破肚,它们吞咽的血肉拟态成了飞鸟。此起彼伏的鸟鸣声里,无数鸟儿腾空而起。
血色的鸟群掠过天穹,一望无际的赤潮直直冲向漆黑的天渊——这一场红与黑的厮杀何其惨烈,锋利的翎羽如利刃般割开永夜,又一头撞在漆黑的天幕上化作血雾。
二。
离体的肉块可以存在六秒,祂想。
六秒的时间,祂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毁灭一代族群,比如拯救一个小孩。
地上的怪物群惊骇的眼里,一个庞大无比的血红圆环浮现于天穹。
那是无数碎肉化作的飞鸟首尾相衔,展翅盘旋于高天——
像一轮血红的太阳。
一。
瓮——低沉的嗡鸣声里,破碎黯淡的猩红弧光重新亮起,灿烂得几乎要焚尽一切——它那样辽阔,它那样完整!!与鸟群相照应,支离的残片首尾相连,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弧。
一望无际的红光衍袭至无限,仿佛黎明的红霞吞噬极夜——
漫天飘落的鸟羽柔软了肃杀的黑夜。
祂陨落了,猩红的太阳和曲亿的黎明一同升起。
生命的最后六秒,祂终于不再残缺。
下坠的失重让夺眶而出的眼泪向上飘去,曲亿哭喊的声嘶力竭。
不,不!
不可以、不可以在给我这一切后又丢下——
我…
他愣住了。
因为一片柔软的鸟羽飘到他额上,如同烙下一吻。
在他昏死过去前,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小屁孩哭的太惨,祂决定撒个小慌。
“曲亿,好好长大吧。”
“等你长大,我会回到你的身边,装扮成你喜欢的样子来引诱你。”
“如果到那时…你敢禁不住诱惑,敢爱上我——”
“你就是我的巢穴了。”
“他醒了,他醒了——夫人,这是奇迹,奇迹啊!!”
曲亿睁眼时,周围围了许多人。医生,母亲和哥哥姐姐——大家眼里似乎都有泪水。
啊…头怎么不疼,我痊愈了吗…
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可梦里有谁,他想不起来了。
脸上的冰凉感受让他有些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曲亿愣住了。
他到底梦到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我在泪流满面?内容已经显示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