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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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弗兰肯斯坦知道这不太对。他喜欢莱杰罗永远不会回应的感觉。

    他敬爱他的全部,外貌,品性,地位,尤其爱他不爱自己这一点。他是他的主宰,是他的全部,是神坛上的全知全能,甚至是众星捧月的大贵族,他不会属于他,不会对他产生主仆之外的牵挂,他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就和在看一支夕阳下的芦苇一样。这样就足够了。这样的他才是他心中的主人。他全心全意地将剩余的生命与时间献上,对于被允许成为他的仆从,他永远感激,这是他能承受的来自于他的最大程度的荣幸。

    他热爱在古堡里的清洁工作。他本可以偷个懒,运用与主人签约得到的力量,一次性把灰尘扫个精光,但他没有,他佝偻着腰,跪趴在地板上,两个膝盖磕在冰冷的石砖上,一点点蹭着前行,城堡一点一点变得干净,他揉着身体里新生的酸痛,从辛勤的付出中获得莫大的满足。是的,他也热爱疼痛,他欣赏疼痛赋予他的价值,他总会为那些殉道行为感动,他期待死亡赋予他的信仰厚重的意义,这是证明它的唯一方式。

    主人是他的全部,这意味着除了他,他一无所有。他的人际关系都是他带来的,那些是经常去拜访他的家主与访客。他曾以为他的奉献会一如既往,至死方休,然后让他来结束他一文不值的生命——他知道他会走在主人前面,人类的身体不如他的,他注定会先一步衰老。但他没想到,宁静的生活如此短暂,他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里,一离开就是八百二十五年、三十万一千三百三十一天。

    狭窄的社交圈让他的隐蔽变得容易,他离开了洛凯道尼阿,重新回到人类聚居的社会中。可笑的是,他这才发现,他融入不了他们,也回不到过去了。他看着一代代人类在他身边出生、衰老、死去,看着一个个朝代变化、权力更迭,只有他孑然一身地活着,刻骨的孤独如影子般如影随形,惩罚着他,这一切犹如天谴。他不是没有交过几个朋友,或者伴侣——如果要用人类的感情关系去定义的话。但他发现,眨眨眼的工夫,那些寄托了他挂念的人类就消逝了,大多数在消逝之前就先一步离开,他们怨毒地望着他,咒骂:为什么你永远这样?为什么你不陪着我?为什么?他痛苦而歉疚,第一次对他们产生了羡慕,他发现死亡是给生命镀上最终价值的东西,而他被剥夺了所有权。

    他也想过回到洛凯道尼阿。那里生活着不老不死的血族,他们无悲无喜,遗世独立。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曾以为他喜欢那里,却发现他喜欢的只是那里有他。于是他又回到了人类的国度,不属于这里,不属于那里。

    他一路东行,沿途遇见各种人类的建物,大如教塔,小如神龛,人们通过这些通往异界的入口,与神灵交流,寄托乞求与期盼。他眼见着那些人离开的时候,脚步都轻了。他已有了自己的信仰,否则他也会拜遍天下的神,向所有生灵乞求一场重逢,他想。

    他发现许多人类和他有相似的心理——孺慕永远不会给予回应的人。那些人类的做法是燃香、做法、筑塔、歌颂、祷告。也许声音传不到他们信奉的人那里,但他们彼此听见了。他们互相鼓励,沉浸在奉献的幸福中。而他不同的是,他是一位孤独的神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信徒。他发不了宏大的祈愿,便将那些心情诉诸笔端,向他寄出一封封永远无法得到回复的信。有一天,他出远门回家,发现家门口堆满了牛皮包裹的信笺,那一刻他的心脏久违地狠狠跳动了一下。他来不及进门,就矮着身子蹲在角落,抱起它们,拂去灰尘,拆封一个个口袋,发现那是原封不动的退件,驿站忠实地保存了它们。虽然一切都是意料之中,但那一瞬间,他哭得泪流满面,嚎得声音嘶哑。

    自己写信给自己收的习惯维持了一阵子。人类世界变化太快,他时常幻想他还在他身边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会继续用羽毛笔写书信吗,还是垂青那些金属传声的时兴玩意。人类无法遗传记忆,他们发明了由长辈教授晚辈已经验明的知识的模式,幼崽们围在一起争相复诵,他要是看到了,肯定会很喜欢——他一直欣赏人们努力的样子。

    他曾忧伤地怨恨过他。他本就从腌臜中来,他信任他,任他一手净化,却又抛弃他,让他在人世间茕茕孑立,再也回不去,也放不下。然后他抡了自己一个耳光。对不起啊,主人,我竟然这样想。

    他开始学习人类每日做晨祷和晚祷。在他再也感受不到回应的干涸的精神连接中,他这么汇报,主人,今天我巡视了您的领地,这里一片祥和。晚上我去回收了一份地契,我预备在东方建立一处庇护所。现在流离失所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我认为帮助他们没有多大意义,几十年后,他们终将在战火或病痛中化为灰烬,但我想,这是您会帮助的事,那么我愿意替您去做。晚安,主人。

    忙起来的时候,他可能几天才想起来去祷告一次。

    抱歉,主人,最近我在帮人类重建一处庄园,这里的地主要求他们即日交付,否则就要抢走这个村庄仅存的粮食。主人,您知道这几年我住在这里,日子过得实在安逸,不想改变。所以我决定去帮帮他们。晚安,主人。

    抱歉,主人……最近我又犯错了罢,您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我已经尽最大努力控制住自己,我想我还是伤害到她了。我很喜欢她,也愿意尽我所能帮助她,但她提出婚约的时候我却推开了她,落荒而逃,这样实在算不得体面。接近她的时候,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为何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为何我一点都控制不住?竟然对他人的友好过敏,我是不是有病?晚安,主人。

    这段时间是最炎热的仲夏,深夜的时候,我总是控制不住欲望。偶尔地,会想想您。这让我清晰地意识到我们的不同,主人。我讨厌汗水带来的粘腻感,讨厌男人女人在阳光下半露不露的臂膀,讨厌人群的嘈杂与混乱。我有偏爱和厌恶的情绪,有急需纾解的欲望,我这样低等的人,做不到您那般的淡然处世。正因为我自知是这么的不完美,才敬爱您的完美无缺。我可以这样想吗?晚安,主人。

    今年是个多雨的春季,燕子又回到了屋檐下,您还是没有回来。晚安,主人。

    您为何还不回来,主人?

    他不是没想过死。他一直知道的,死亡是奖牌,它会赋予殉道者崇高的价值。但他很清晰地明白,他这样的逃避者不配授勋。主人还活着,他不能够。他就这样拖着残破的、内部被毁掉的身体,行尸走肉地活完了没有他的那八百多年。

    他把主人的回归当做他保持坚贞的犒赏。当然,他一度怀疑和试图放弃,但灵魂深处的渴求会把他再拉回原处。他一早就知道啊,除了等待、等待、等待到枯朽,他无处可去,别无选择。他跪在他面前,将身体熟练地摆成一丝不苟的姿势,这个场景他已经肖想了几个世纪。时光很好地改变了二人的心境,他看了他一眼,意识到哪怕他们相貌不改,他的内心已然苍老。他疲惫而满足地将头抵在他的膝头,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他们共同呼吸着一片空气,主人实实在在的存在让这一切都变得不同了。于是他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主人失落了八百多年的岁月,身体变得更加虚弱,他需要他的照顾。从劳作与服务中获取的酸痛成为幸福的枷锁,他笑眯眯地侍立左右,掩盖着内心的空洞。他一边幸福,一边感到酸楚,他本可以早就享受到这样的快乐,他不知道该向谁讨要这缺席了主人的时光,又期盼他主动来同自己清算这些年做事的荒唐。他没有资格说释然,总之,当莱杰罗回到他的身边,他就迫不及待同生活和解了。

    主人就是奇迹本身,奇迹发生了,还有什么资格奢求别的呢?

    在一个燥热的晚上,他正闭眼躺在床上,感到房门被轻轻旋开,一串脚步声达到床边,然后,轻柔的触感,带着似有似无的湿润落在他的唇角。他可能感受到了一些温度,可能没有。他惊疑,恐惧,不可置信。他睁眼,昏暗的空气中飘散着未燃尽的香,四周只有他一人。但那不可能是梦。沉寂已久的心脏在这一刻咚咚作响,成为一片寂静中刺耳的鼓音。

    他逃跑了。确切的说,是逃避了。他关闭了开放了千年的精神连接,24/7地待在事务所里,对那天的事避而不谈,只在必要的时候戴上微笑的面具,端茶倒水,满足他最简单的需求,然后即刻缩回门后,像一只对外界充满敌意的寄居蟹。他不喜欢他这样做,这份心情让他自己都震惊。

    他习惯在对他的依恋中存放自己的安全感,只要对方不主动转身,这场幸福的追逐就没有尽头。但一旦他那么做了——这场马拉松被迫中断了,这份感情被上了未知的保质期,他不知该怎么做、能怎么做,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烟花之所以炽热是因为它短暂,他担心致命而危险的感情会毁掉这段关系。

    他孺慕成神的他,害怕为他神堕的他。这不能够,这不应该啊,腌臜孑孓,怎配与涅盘的凤凰同翱?这样被他玷污的他,还是他吗?此外,他无法否认的是,内心的一颗种子苏醒了,那是来自于八百多个难熬的仲夏的思念和情欲,他曾那么热切地呼唤他的名讳,念着他的音容笑貌自渎。他坐在老板椅里,双颊发烫,越想越纠结,干脆双手插进长发,疯狂揉了个遍。

    每一粒种子都会长大。哪怕不见了八百年阳光。一滴雨露,就足够唤醒新芽。

    他偶然在手机上发现主人给他写的一条短讯,今天他桌上的风信子开了,花朵像一颗颗星星,是天空的颜色,散发出的清香。

    那是他从欧洲引入的培育苗,也是他最喜欢的用来装点室内的植物。他习惯用主人的审美和喜好装修住宅,差点就活成了他,连自己都差点忘却了那株他私心放在角落的小盆栽。这么久的岁月里,一直是他在给它浇水吗?

    他怅然若失,又想逃跑,身体却把他钉在原地,使他动弹不得。粗糙的液晶屏幕上,蓝紫色的花瓣反射出耀眼的星光。花开了,他得回家看看了。这一刻他明白他们只有一种结局——他会是那个把主人拉下神位的人。

    他不想再维持一切都好的假象了,那个晚上,他跪坐在地板上,脸埋在双手里,把自己蜷缩成很小的一团。他重新打开了精神枢纽,向他忏悔与哭诉。他告诉他这么多年他过得一点都不好,刻骨的孤独与恐惧包裹着他,他却无处可去。他爱他的全部,他余下生命中的一切都关于他,他愿意为了他去死,但是他又质疑自己没有这个资格。这是他保留的全部的惶恐了,他请求他原谅他,抱抱他,教导他应该如何做,这一次他会听的。

    抱歉啊,弗兰肯斯坦。他听到那人轻柔的安慰。

    神明亲吻他唯一的信众。信徒拥抱住他唯一的信仰。

    我答应你了,接下来,我不会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