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弗兰克斯坦第一次引诱莱杰罗吸血,是出于嫉妒。
弗兰克斯坦做了一个梦。
外头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个落单的人裹着湿漉漉的斗篷,缩在他们的屋檐下。虽然在贵族看来,这种擅自闯入领地的行为非常不知好歹,但,弗兰克斯坦安慰自己,白兔时不时跑入猎人的陷阱,这虽然不常见,也是正常的。他只需要去放生这些傻傻的小白兔。
靠近他的时候,他瞥见那人一双猩红色的眼瞳。不是说那双神似莱杰罗的眼睛多么引人注意,只是,他的面容被漆黑的兜帽包裹着,面巾遮掩着,眼睛是唯一可以看到的东西。
他不是人类。至少,不是和血族毫无关系的人类。这让他意识到风险。在他出手把这个陌生人赶出去的前一秒,他听到莱杰罗在脑海中制止了他。
“弗莱克斯坦。”
只这一句呼唤,他就会默契地履行他的意愿。他闭上眼深呼吸,再睁眼时,眼中是克制的镇静。
“您不必在这里躲雨,主人邀请您进来。”
莱杰罗在主殿面见了这个人。他没有脱下斗篷,甚至没有开口说几个字,只是轻微躬身,针对莱杰罗的询问,机械地点头与摇头。这让弗莱克斯坦相当不爽,把他往客房里领时,他冲他冷冷地笑着:“你是在这个地方唯一一个如此无礼的人。”
那人毫无反应,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凶狠的挑衅如石子沉入湖底,涟漪都没泛一个,弗兰克斯坦有些泄气。“就是转化你的那个血族的家主,要是有幸能来到这里,也要恭恭敬敬,你就等着回去被问罪吧。”
那人给了他一个疑惑,继而惊愕,最后醒悟后狂喜的眼神。
弗兰克斯坦恶心坏了,这是什么鬼反应?
从那天起这个陌生人就在莱杰罗的城堡里住下了。莱杰罗注意到弗莱克斯坦对客人明显的倦怠,便在茶歇的时候提醒他。
“主人,他来路不明,对我们的提问更是三缄其口,留在您身边太危险了。”
莱杰罗端起面前的茶杯,新放入的两块蔗糖在金黄的水光中缓缓溶解。
说完那句话弗兰克斯坦就不吭声了。曾几何时,他不是这句话的提出者,而是倾听者。洛凯道尼阿所有的贵族都是这么指责他的,只有莱杰罗不那么认为。
“我错了,主人,我会郑重对待他的。”于是他再次开口。
弗兰克斯坦注意到那人不怎么出门。一出门,回来的时候身上就会平添不少伤口。湿漉漉的血痕挂在脸颊和嘴角,浑身的黑袍不知被什么浸了个透湿。几周过去,他不再躲在面罩下遮遮掩掩了——除了莱杰罗,在莱杰罗面前他还是会把自己裹个扎实。
“这有个屁用啊。”但那时莱杰罗在旁边,他没说出口。
“这么辛苦,你的主人没教会你觅食吗?”
静默的背影一僵。
“还是说你就是这么贪婪,我提供的餐食满足不了你?”弗兰克斯坦手上的骨瓷盘重重地磕在桌上,盘里的面包屑顺着洒落下来。
“……没有。”那人转过身,重新戴起的兜帽在他消瘦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弗兰克斯坦心中一跳,他注意到这人的身体确实在不断衰竭。以及,这是什么意思?是转化他的血族没有教会他如何捕猎,还是说他提供的餐食没有满足他?
他又不答话了。
“你描述的这个人很可能是血仆。”凯尔提亚在听了他的形容后,这么说道。弗兰克斯坦没有告诉他这人已经住在城堡里,他只说他在路上遇到一个人,这个人如何的奇怪。
“血仆?”
“是。是被血族转化的最低级的人类。”凯尔提亚有些惭愧,“那是最简单的契约,人类能够获得力量,长生不死,作为回报会为转化他的血族终生供血。”
“这么不公平的契约,他傻啊?”
凯尔提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他需要被吸血。长期不为主人供血,他会感到烈焰焚心的痛苦。”
“看来他确实是个傻子。怎么会有人类同意这种契约的?!”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渴求力量,也许是有借助力量也必须完成的使命,也许是因为爱吧。”
也许是因为爱吧。那个人就这样爱着他的主人,哪怕被抛弃了都不后悔吗?他的主人却放生了他?还是说,他就是叛逃出来的?
当晚给那人的房间递送餐点时,他提前准备好了无数的问题。包括他询问的表情、拿捏的角度。他要以最洋洋得意的姿态站在那里——在失魂落魄的丧家犬面前,展示他被主人好好宠爱的模样。
但他没料到他不在。随后的几天,他都没有在房里看见他。
他就像一个没存在过的幽灵,幻境消逝,水过无痕。
地毯上,一枚鲜红的椭圆被暗红的边缘框住,慢慢晕染扩大。
弗兰克斯坦没顾上清理,向熟悉的房间冲去。角落凌乱的黑袍里,露出一截灰白的皮肤。
“喂!”弗兰克斯坦蹲下身,把人翻过来,“喂!你怎么样了!”
形容他为骷髅架子都不为过。他像羽毛那样轻盈,面容灰败,两只火红的眼睛陷在眼眶里,就像即将熄灭的灰烬。
弗兰克斯坦用指甲划破左手手腕,将滴落的血喂给他。怀抱中的身躯突然就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他挣扎着退缩,用沙哑的声音拒绝:“不,不能这么做,这是属于你主人的血,你主人会生气的。”
“给我咽下去!”弗兰克斯坦暴躁地怒吼,“别死在这里,你是想让我主人给你喝血吗?”
于是他安静了。
那晚他没有回自己房间,就守在那里,用狂躁的眼神盯着熟睡的他。炉火烘烤着温暖的空气,棉麻与丝绸覆盖了那人的伤口。
妈的。弗兰克斯坦双手插进凌乱的长发,疯狂抓挠。等他醒了,一定要把所有的问题都问到他。
这次他如愿以偿。
“我的主人,他并非出生名门望族,”那人的目光越过室内富丽堂皇的装潢,飘向空间中某处的虚无,“但是我认定他为主人,他转化我为初级的血族生物,他是我的父,我的主,我的一切。我为他保持自身的纯净,声音不与其他贵族听闻,外貌不叫其他贵族看见,每个月向他进献我甜美的血液。”
他抬高头颅,一滴血再次顺着干裂的嘴角向下蜿蜒,“但有一天,他有了新欢,他不再需要我,也不再宠爱我,他单方面打破了我们的约定。可是,为此要付出代价的还是我。离开了他,我的身体会逐渐虚弱,最终枯竭死亡。”
听完了这个故事,弗兰克斯坦的千万个问题汇聚为一个——“成为他仆人的时候,你没有想到这一切吗?”
“如果我想到,也会愿意。”那人终于转头向他,目光找到他的,“这是一生一次漫长的殉情。”
他们相谈良久,弗兰克斯坦意识到,在这样的身体情况下,不论他怎么用那些科学研究帮助他,他的结局也不会改变。
“所以,我斗胆请求,你能把那些大人借给我吗?如果是他愿意吸我的血,我便能重生,几天后会因排异而死去——我不会请求契约,我只是需要一些力气,足够支持我找到主人,再见他一面。我只想再见他一面,这样就够了。你能帮我问问那位大人吗?”
陡然冷下来的空气让弗兰克斯坦轻颤。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切断了对接的视线,咕哝道,“我考虑一下。”
弗兰克斯坦感觉自己被洛凯道尼阿的众人接受了。其中一个明显的特征就是,家主会当着他的面打趣他。
“莱杰罗大人把你放养得很好。”
“弗兰克斯坦,你不要领主的血,是因为只要那位大人的血吧。”
“你不会还没有把血奉献给他吧,你可是人类,那位吸你的血天经地义。”
“弗兰克斯坦,你的初夜到底是什么时候?”
初夜。贵族口中人类将自己全身心奉献给血族,第一次让主人吸血的夜晚。弗兰克斯坦回忆,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将左手手腕的鲜血滴入茶杯中,莱杰罗瞥了他一眼,饮下了。那就是他们的第一次了,谨慎、疏离、文质彬彬。也许,那个奇怪的人类变种、低级血族,他和他主人的初夜,会是热烈而激情的。不,不用去问,他就知道,就会是这样。那人能够给他主人提供一生一次的专情,一月一饮的纯洁鲜血,日日夜夜的陪伴与服侍,而他呢?意志不够忠贞,奉献不够彻底。
他感到羞愧。他想做一次莱杰罗的血仆,不是因为想要迎合他,而是想要满足自己的安全感。
在深不见光的地下,欲念深根发芽。
那人再也没有离开房间半步。那是在城堡角落的一间,本就湿冷,少了弗兰克斯坦的照料,逐渐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每晚推着餐食车走入房间时,他希望他死掉,又怕发现他死掉。
随后,在这间房之上的主殿,他摆出最完美无缺的微笑,恭敬地为莱杰罗添加热茶,茶中放入蔗糖,一共两块。
日子过得飞快,那人的身体逐渐干瘪。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在弗兰克斯坦面前展露自己。肮脏的布料把他裹了个扎实,腐败的臭味还是从里面泄了出来。
似乎那一天的谈话从未发生,也似乎他当天就回复了答案,弗兰克斯坦记不清晰。那双兜帽阴影之下的眼眸,不知是否还是那般酷似莱杰罗的红,蒙上一层阴翳,可能已了无生机。他的皮肤上布满一层极浅的雀斑,是那晚给他擦拭身体时发现的,它们即将在不久的将来被尸斑覆盖。弗兰克斯坦会用那黑色的布料裹紧他,将他运出洛凯道尼阿。
有一天,端着餐盘进门的弗兰克斯坦看到了他——散发着十足的活力与生机,披着一丝不染的洁白长袍,漆黑的长发服帖地披散而下,他看着他,沉默。莱杰罗站在他旁边,这样一看,他们的眼睛果然如此相似。
“弗兰克斯坦,他要走了。”莱杰罗告诉他。
那人向他微微颔首,做了最后的告别,他离开城堡,弗兰克斯坦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看见他。
“为什么!主人!”积累良久的感情在这一刻爆发,他拦在莱杰罗面前,泪水不知为何扑簌簌地留下,“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会是他!”莱杰罗停顿了一瞬,上前一步,但再亲和的安慰也停止不了他的吼叫,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体内的黑暗力量不受控制地和他一起长鸣,木石与金属在震动中破碎。
当再找回自己情绪的控制权,他发现自己跪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自己蜷缩成很小的一团。前方,一双光洁的皮鞋安静地等候着他。他往那里爬,抱住莱杰罗的双膝,然后被捞起来,抱到一个柔软的平面上。甜蜜的疼痛如愿以偿降临,那是莱杰罗的牙齿从颈侧刺破了他,他的手指比他想的还要更冷一些,但他乐意被它们环绕。他将头死死地抵住他的左肩下面一点,调整自己的角度方便莱杰罗更好地吸食。万籁俱寂之中,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和沉重的呼吸,血液在他的身体里奔腾不息地跑过,一切都不一样了,从此他的血中有了莱杰罗的气息,从此他就是莱杰罗的弗兰克斯坦,他愿意死在这个怀抱中,让死亡赋予他生命全新的意义,然后回到生命的最初。
那些普通人类总在寻求长生,却忽视了不朽与死亡在一起才有意义。[1]
最近弗兰克斯坦经常做梦。
关于他的初夜,关于莱杰罗,以及那些沉醉在隐秘夜色中,在洛凯道尼阿发生的一切。从梦中醒来,错乱的记忆又覆盖了记忆,莱杰罗的样子从他的脑海中流沙般淡去。
这是第八个没有莱杰罗的世纪,他抬起手指,轻轻抚摸颈侧那块光洁的皮肤。
他期盼身上时刻带着莱杰罗的信物。一个戒指,一个烙印,一个姓氏,什么都可以。但是莱杰罗没有留下,只给他留下了一身习惯,那是和他相处千年时光赐给他的唯一痕迹。
弗兰克斯坦用银镊去夹两块蔗糖。
它们掉落茶杯,在水流中相互碰撞,将水面下拽出一个小小的漩涡。
注:
[1]“人类一直期待不朽,却往往忽略了不朽与死亡在一起才有意义。”——米兰·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