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声断了片刻,又重新响起。
秦深不再等待,走到门前关掉铃声。
门一开,冷风灌了进来,有些陌生的气息。
周虔拉着一只28寸的行李箱,站在门后,米驼色的毛衣卷在臂弯,发梢垂在胸前。
“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塞。”
秦深看着那只薄荷绿的行李箱,总觉得有些眼熟,在卧室的地板上,好像躺着一只黑色的同款,方淮买的。
“还早。”他侧过身,让周虔进来。
也不知道行李箱里究竟装了多重的东西,静音轮碾过门槛石,发出“喀啦”一声响。
周虔用了点力,小臂肌肉鼓起一瞬,有些夸张。
“不冷吗。”他随口一问,“袖子拉这么高。”
“还好。”周虔轻松地笑了笑,“刚刚把行李从后备箱扛下来,有点热。”
秦深不置可否,随手拿起凳子上的一次性拖鞋,递给不怕冷的年轻人。
“小心着凉。”他又提醒了一遍。
周虔双手接过,把换下来的鞋子放在凳子旁,和上次一样。但还是坚持着,没把袖子放下来。
“多谢您关心。”
也不知道是真的身体好,还是在强撑。
塑料拆封的声音响起,“哧啦”一声,有些刺耳,可能年轻人火气比较旺盛,力气大。
就算再旺盛,应该也不至于和方淮打架吧。
方淮有时候说话是挺气人的。
秦深又看了看窗边那几盆多肉,张了张嘴,想开口提醒周虔不要乱浇水,又把话咽下。
应该不至于。
耳边的声响终于停了,他转过头,周虔已经把鞋换好了,正站起身。
“我换好了。”不徐不疾的语气,听起来倒像催促。
“嗯。”
他点一点头,率先走进入室走廊,把灯顺手打开。
“啪”地一下,眼前骤然明亮,把墙角的人影照得清清楚楚。
方淮似乎没预料到他会开灯,眼睛一闭,又缓缓睁开,往角落里缩了缩,像一只被吓到的猫。
见他看了过来,方淮马上眯起眼睛,视线在他周围来回打转,最后落在周虔身上。
那种眼神很奇怪,似乎带了一些……敌意?
风从阳台的方向吹了进来,他突然觉得空气流通了些。
他没停下脚步,周虔自然也跟在身后,两双不同的拖鞋交错着,参差地在地板上回响。
只有方淮还站在那,像被围猎的困兽,抿着唇,那双像水银丸子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他停下脚步。客厅里安静了。
“秦太太,晚上好。”
周虔的声线从背后传来,方淮瞥了一下,又看回来,没回应他的招呼。
风突然大了,外面的树在狂响。方淮的手指在墙上紧了紧,发白一瞬,似乎被风抽干一样,泄了力。
那双手垂下了,人也贴在墙上,好像在腾出过道的位置。
“房间收拾好了。”方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听到他声音闷闷的。
秦深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方淮误会了什么。
走道里安静得只有静音轮的摩擦声。
“接下来的几天,请您指教。”周虔再次开口,很礼貌地和方淮说。
方淮抬起头,动作有些慢,朝着薄荷绿的行李箱,轻轻地“嗯”了一声,看上去不是很想理他。
他说过的,他家这位不是很好相处。
周虔等了片刻,不知道在等什么,视线在方淮脸上掠过一瞬,停在一处。
他低头看过去,方淮的手指正在颤抖,指甲盖微微发紫,边缘被啃出一道不规则的血线。
胃突然就有些揪了起来。
过了几秒,方淮收起指尖,虚虚地攥成个拳头,于是他看不到了。
到底是冷,还是疼,还是在生气,还是在无力,他全都看不出。
“……我先进去了。”
思路被周虔的话打断,他没出声,让开了些。周虔拉着那个行李箱,和他与方淮擦身而过。
薄荷绿的行李箱滚进客卧内,“哒”地一声,轮子缓缓停下了,靠在床边。
方淮还是没有动。
他皱了皱眉,看向客卧的方向。
周虔背着身站在床边,脚尖一侧,肩膀动了动,似乎想转过身来。但很快收住,就着打开脚尖的姿势,有些僵硬地蹲下身,把行李箱拉开。
就当他是在认真收拾吧。
毕竟除了行李箱之外,这个家的其他物品或人,都不应该由他来收拾。
能让方淮收拾心情、重新振作的,只有他一个。
他迟早会让方淮想开的。
现在一切好像都跑在了正轨上——收购案顺利开展,只差最后一步谈判;方淮愿意忍耐发情前几天的痛苦,让周虔代为止痛,也没有生命危险。
可是脑海里闪过方淮攥起手指的那一刻。那天晚上的方淮,明明指甲还是整齐干净的,为什么这几天又啃得乱七八糟?
他告诉自己,就算不能爱方淮,嘱咐一句总可以。于是他想了片刻,开了口。
“不舒服?药吃了没。”
方淮没回答,眼球表面有种奇异的灰蒙感。眼睛没动,但鼻子在微微抽动嗅闻,像一只靠着气味辨认母亲的幼崽。
“都要走了,连一点点信息素都不给我吗。”肩膀还塌着,方淮神情恹恹。
“让我去闻别的Alpha?”似乎觉得很荒谬,他扯出一个笑,“你的助理,你觉得他的信息素很好闻?”
“不是好不好闻的问题。”秦深开口,“是有用。”
沉默几秒,他补充几句:“我和他都是Alpha。为什么会觉得他好闻。”
“……是吗?”
方淮低声说:“叫人小周,给人装热水,让我打扫给他准备的客卧……你有这么对过我吗?”
“现在睡客卧,明天进书房,后天睡我床上。”那双像猫一样的眼挑了起来,冷笑着,“再后天,把我赶出门……”
秦深看着他的脸,再次发现方淮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那你要吃药吗。”他交出选择权,“现在让医生寄,还来得及。我让周虔回去。”
方淮的唇动了动,又紧紧抿了起来,边缘发白,“行,他就在这待着吧!”
他心想,方淮又说小孩子气话,拙劣的激将法,无非是想让他留下,或者让他释放一些安抚信息素。
可是一放出高浓度信息素,方淮的发情期很可能就会提前到来,他不想冒这个风险。
他向前一步,“别说气话。”
虽然不能放出信息素,给他顺顺毛还是可以的。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等了等,方淮很小幅度地颤了一下,但没有躲,于是他将自己的手缓缓覆在方淮后颈上。
掌心下的温度升高了。
方淮张了张嘴,眼里泛起一层雾,好像快哭了,但下一秒只是眯起双眼,露出满足的表情,湿润地看着他。
他松了口气,又捏了捏手下的腺体,动作很轻,没用什么力。
“别闹了。”他用警示的口吻说。
方淮“嗯”了一声,很轻,像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就着被捏住后颈的姿势,缓缓靠了过来,呼吸很烫。又抬起手,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那双手臂用了点力,但只是一点点。
颈窝传来一阵凉气,是方淮在深嗅,他没阻止,任他去吸那块无味的皮肤。柔软的触感似有若无地蹭过,像绒毛或者唇瓣。
不知道过了几秒,颈侧的呼吸平复了,方淮停了下来。
“祝你工作顺利。”他听见有些凝滞的声线,气息是虚的。
肩膀被几根软绵绵的手指搂着,皮肤忽然被刺了一下,是方淮的指甲。手不受控制地往上抬了一瞬,想扣住方淮的手腕,或者想去摸他尖利的指甲边缘。
但还没等他想好,耳边突然传来脚步声,手臂一绷,目光本能地掠了过去。
周虔站在门边,微笑着看他们亲密的模样。
“感情真好……”像是恭维一样,他说出这话。
方淮的手还勾在他脖子上,没有动。肩膀上又是一刺,指甲扎了进去,又马上弹开。
“我不喜欢他。”方淮在他耳边轻声说,“但我会和他好好相处的。”
方淮果然不喜欢周虔这种类型。秦深心里有些复杂。
他再次捏了捏方淮的后颈,眼皮一掀。周虔脸上的表情似乎定格住了,下一秒,又调整成撞见上司和妻子亲热时,尴尬得恰如其分的笑。
他们能相处就行,不需要彼此喜欢。
他没再观察,垂下眼问,“想吃什么。”
“我下了米。”方淮的手放在他胸上,把自己撑了起来,精神似乎比拥抱前要好了许多。
不等他开口说话,又小跑到厨房,好像在逃避些什么。
方淮这次没准备太多,家常的两肉一菜,很快就端了上来。
窗外的树叶已经停息,只剩几声偶尔的抽动,筷子声在沉默的餐桌上突兀地响起,听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一种紧促感在沉默中酝酿。秦深停下筷子,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
行李收拾好了,饭吃完了,代替药物的人选也找到了,很安分,而且方淮不喜欢。
医生说别找魅力太大的,他已经践行得足够彻底。
他开口说了句“你们继续”,回到把房间把行李箱封好,拉到入户花园。
静音轮的闷响在身后跟着,方淮还在厨房里洗碗,稀稀拉拉地响着水声。
而周虔站在入户花园的门口,静静地站着。
像送客的主人。
这样的感觉让他心里有些异样,但他只是拉开鞋柜,把自己的鞋取了出来。
等抬头的时候,方淮已经站在了周虔的身边,两人一高一矮地,伫立在门的两边,隔了些距离。
一阵冷风经过,窗台上的多肉好像更蔫了,空气中有一股陌生的气味,说不清是洗洁精还是什么,有股甜腻的凉感,突然让他恍惚一瞬。
“秦先生,一路顺风。”周虔难得地说错了话,也许他不知道飞机起飞前不能祝别人一路顺风。
他懒得教,只是沉下声:“照顾好我太太。”
“我会的。”
“叮”地一声,电梯到了,他站起身。金属门缓缓打开,露出深棕色皮革覆面的内里。
他拖着沉重的箱子,走进电梯,转身按上关闭的按钮,最后看了一眼。
方淮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直直地站在那,像撑着些什么。
电梯门合上了。
那双眼只是安静地,消失在缝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