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昔云的手还搭在轮椅上,程宛曛也被时间按下暂停键般僵在原地,突然静止的画面像是定格在某一帧的电影。
不是说她在国外深造吗?怎麽会出现在医院?甚至坐在轮椅上?她怎麽了?
无数个疑问在脑海翻涌,却始终无法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许昔云没有察觉对方的惊愕,只是缓慢地将轮椅转回桌边,颤巍地拿起笔杆,却在下一秒又脱手滑落,滚了两圈停在程宛曛的脚边。
程宛曛又拾起她的笔,放回她掌心。
「不好意思啊,我的手不太灵活。」许昔云机械式地动了动自己的指尖,自嘲地一笑,对它们的抗拒早已无奈习惯。
看到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努力想稳住一行字,她下意识开口。
「我帮你写吧。」
「谢谢你。」笑容里藏有让人心疼的感激。
程宛曛伏下身,专注地听着她口述内容,一笔一画地写在纸上。
「你的字很好看啊!」写到一半,许昔云突然出声。
短短一句话,却让程宛曛心头一震,那声音像回音一样,将她拽回遥远的过去。
还记得那年在礼堂,许昔云与她搭档,一个在台上伴奏、一个在台下举着大字报,终结了一场本该失控的表演。而当时演出结束後,她也曾这样称赞过自己。
或许许昔云早已忘记了,但那句话却如种子般,悄悄在程宛曛心里发了芽。时光荏苒,那份暖意依旧清晰如昨。
她还是那个温柔得让人无处安放的许昔云,一如往昔。
「这是要写什麽?」程宛曛随口一问。
「遗书。」
「什麽?」
指尖一颤,笔差点掉落。猛地抬头,诧异地望向许昔云,还以为自己只是听错了。但迎上对方目光的那一瞬间,她见到了一双清澈却异常认真的眼睛。
早料想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许昔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後脑。
「我的这里……长了颗脑瘤。现在或许是压迫行为神经,但之後或许会压迫呼x1中枢,直至Si去。」她语气轻柔如羽,却说着千斤沈重的话。
「所以,我现在要先留下遗书。」
程宛曛完全笑不出来,视线向远方一投,才意识到这一区块是安宁病房,背脊发凉,感觉自己的手也跟着发颤,笔尖在纸上停留的过久,凝聚出一点深黑sE的珠渍,像是心中渲染出的忧愁Y影。
资讯量过於庞大,她费劲力气才努力挤出几个字。
「留下遗书给……谁?」
「给那个,会因为我Si亡而重生的人。」
会因为许昔云的Si亡而重生?这句话像一道骤雷劈进程宛曛的脑海,全身的血Ye彷佛冻结了起来。
她似乎瞬间明白了什麽,喉咙像是被什麽y生生卡住,发不出声。心脏扑通扑通跳,忽然很怕听到许昔云之後的话。
她曾经查过无数次,关於囊肿纤维化患者要痊癒,唯有一种方法——
许昔云的声音明明淡得快被风吹散,却清晰落入程宛曛的耳里。
「我Si後,会将我的肺移植给他。」
程宛曛的脑中像炸开了一朵巨响的烟火,余震未歇。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什麽叫「代价」。顾熙辰的重生,居然建立在一段青春的终点上。
在许昔云停止呼x1的那一天,顾熙辰才能重新学会呼x1。
「那……对方知道吗?」
许昔云只是淡淡苦笑,摇摇头。
「我不想让这变成一段债务。我希望他继续活下去,是因为值得,而不是因为欠我。」
这句话怎麽听起来这麽熟悉?程宛曛怔怔望着眼前的许昔云,彷佛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种害怕成为他人负担的自卑、那些把言语藏进心里的习惯,全都深埋在对方看似平静的微笑里。
程宛曛不记得自己是怎麽与许昔云分别的,只记得那抹怅然随着分别後,始终挥散不去。
她独自走在医院园区的石板路上,午後yAn光正好,却照不进她心里半寸光亮。只觉得脚步像踩在云端空空落地。身T虽然在走,心却滞留在方才那张轮椅前。
寒意一层层渗入骨缝,涌上一GU酸楚,说不上这是怎样的情绪,既像悲伤、又像愤慨、更像无助。
大概就像新闻里,常看到关於明星香消玉殒的消息,虽然素昧平生,但是同样会感到不舍。在程宛曛心中,许昔云就是那个不该被世界遗弃的存在。
她是颗温润的星星,此刻,却要因为世界的规则而殒落了。
顾熙辰知道吗?他是不是还以为许昔云在国外为她的梦想拼搏?是不是始终相信,有一天他们会在音乐的世界里面交汇。
程宛曛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把这段被掩埋的真相告诉顾熙辰。
若坦白了,会不会让他此生都背负着无法释怀的愧疚?
若隐瞒了,那这份用生命换来的温柔决心,就只能被永远埋葬在一个人的记忆里。
人的生离Si别,永远是最难的一道课题。
思索间,她眼神空洞,猛地撞进一个人的x膛。
「啊,对不起——」
她抬头,对上顾熙辰愁着的模样,语句被震惊截断:「你怎麽会在这里?」
顾熙辰出现在医院也许不奇怪,可能是回诊,可是这个方向是安宁病房区,照理来说,普通病患不会轻易经过。
就在此时,一片白sE的花瓣从他身後轻盈飘落,也落在她脑中,将原本混沌的猜想一点一点拼凑清晰。
顾熙辰说过,杏花的花语是「守候与希望」,他将杏花种在安宁病房区块,让这个植株代替他,生根在这间医院、这个地区,是想要守候着谁?
许昔云对我而言,就像是解药一般的存在吧。
当时,她还未能明白「解药」的含义,但刚刚听完许昔云的话,一切忽然都串连上了。
许昔云是身患囊肿纤维症的顾熙辰,唯一要痊癒的解药……
程宛曛的指尖一紧,声音颤着,几乎连气音都难以维持。
「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吗?许昔云……她是你的……」後半句话卡在喉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顾熙辰只是苦笑,轻轻回了个单音:「恩。」
一个字,却像一颗石子重重敲进窗户,碎片四溅,在程宛曛心中掀起一阵轰鸣。
原来,顾熙辰一直都知道。知道怎麽让自己延续生命的办法,但却不知道让许昔云停止踏入Si亡深渊的方法。
思及至此,程宛曛眼眶一阵灼热,红的不像话,但她不能在顾熙辰面前表现出来,因为他肯定是最难过却还是表现得很坚强的那个人。
连不是当事人的她都觉得难受,她无法想像顾熙辰是以怎样的心情等待着重生的「那一天」到来。
只能一直仰着头,阻止眼泪因重力落下,偶尔抹一抹眼角,假装拭去那原本也不存在的汗珠。
顾熙辰当然发现了程宛曛这般隐忍的模样,也知道她不轻易落泪的理由,只是缓缓伸出手将她揽进怀里。
「哭吧,我没事的。」
落在耳边的话毫无波澜,但那句「我没事的」却戳到内心深处,更是b哭了她,刚刚憋了很久的眼泪突然像溃堤一样久久停不住。
顾熙辰轻轻拍着她的背,替她撑起一片容许崩溃的空间。
良久,他托住程宛曛的双颊,尚有斗大的泪珠挂在她的脸上,指腹轻柔地拂过她的泪痕,哑然失笑着:「怎麽哭成这样?」
nV孩倔强的别过头,又哽咽了一瞬:「因为你都不哭啊!」
这什麽小孩子的较真?顾熙辰有些发笑,参杂着一种无奈与自嘲交杂的释怀。他并不是不难过,只是——
「我是获得恩赐的那个人,又有什麽哭泣的资格呢?」
「谁说的!」程宛曛几乎是咆哮出声,像是要帮他讨回一份权利。
重要之人离开的心情,程宛曛再熟悉不过了。当年父亲离世时,她也以为留下来的人没资格软弱,只能把情绪压进心底,直到内心溃烂、情绪堵塞,最後整个人被情绪反噬得失语。
她伸手紧紧抱住眼前的顾熙辰,也像是在拥抱着当年那个撑着不哭的自己。
他们并不是不在意,那份遗憾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淡过,只是被悄悄藏进心底,成了一道偶尔想起会隐隐作痛的伤疤。
时间其实从来都没有治癒了什麽,只是让人慢慢习惯了失去过後的生活。然而,心里的空洞还是存在,永远填不满,所有的悲伤彷佛都有了回音。
「悲伤是没有顺序的,不会因为留下来就应该b较坚强。」
顾熙辰心底压抑的情绪,似乎被这句话找到了出口,眼前的她,泪水还在扑簌簌流下,像是替自己哭出了那份他不敢承认的痛。
她总是这样,能把自己脆弱的情绪包上一层外壳。让自己在她面前,连最难承受的事都变得没那麽沉重。
顾熙辰终於释怀地笑了笑,低头将她拥得更紧。
「恩,你说的对。谢谢你替我哭。」
一个人的眼泪,乘载着两个人的悲伤,这份藏在心里已久的悲伤,终於得以被理解、被倾听、被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