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就连乌三月都皱起了眉。
云断怒极反笑,将腰带抽出来往“女奴”身上一甩,手掌平着伸到花银面前,招狗般向下一招:
“说吧,我骑着的这个又是什么金尊玉贵的人物?宁卢县主?”
“宁卢县主”四字一出,几乎所有乌衔纸的人都忍不住低低笑起来——
只因宁卢县主是传说中巨富卢菀的继承人,只有这位县主才能开启卢菀留下的宝库;
那巨富活着的时候富可敌国,以如今天下的形势,说是“得县主者得天下”也不为过;
但是这位继承人只活在传说里,前前后后一百来年了,从没有人知道卢家的传承。
“女奴”剧烈挣扎,却发不出喊叫;她喉咙处扎着带血的布巾,想来喉咙是受过什么重伤,只能发出唔唔嘶嘶的声响;
拿这种烂到泥里的人跟宁卢县主比,形成了一种近乎残酷的喜感。
可是花银没有笑。
她看着那个胎记,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眼前一阵阵发黑。
宁卢县主身上确实有镜子形状的胎记,但这个不是……这人身上的痕迹她上辈子见过不止一次:
那不是胎记,是为了掩盖伤痕而纹上的刺印!只是形状刚好有些相像而已!
花银刚刚张口想要说话,云断就高高扬起手,作势要扇她一个巴掌,花银闭起眼却没敢躲——
云断的手,侮辱性地在她脸上轻轻扇了几个来回:“小贱畜,真当你云二爷看不见?”
云断朝“女奴”啐了口痰,正落在她那块胎记上:“这贱货刚才手欠扶了你一把,你想把她带出去,是也不是?”
花银:“……”
“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这里是乌衔纸!”
云断猛然提高声音,将所有人都都吓得心中一震,他猛然出手,将鞭子飞速在“女奴”颈上紧紧缠了几圈,勒着她脖子,像训狗一样强迫她赤|裸着半坐起身!
“知恩图报?哈哈,你他娘的可真伟大。”
云断一手扯着“女奴”颈项,一手按着花银的头:“就在这儿跪好,我要让你亲眼看我玩、死、她。”
“女奴”散乱的鬓发中只能露出一双充满恨意的眼,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响动,云断不以为意,伸手就要去撕她下装——
花银眼角一瞟,“女奴”异常修长的手掌下仿佛扣着什么尖头的东西;她手指上青筋凸起,仿佛马上就要狠狠刺出!
“等等!您怎么知道?!”
花银破天荒地大声嚷道:
“她就是宁卢县主!”
云断:“……”
乌三月:“……”
在场所有人:“……”
花银的声音像春天的湖水,清软动人;即便是这样大声说话,也带着一种柔弱感。
然而这甜软的声音此刻如洪钟大吕,在每个人耳边回荡——所有人都懵了,就连“女奴”都停止了挣扎。
这种瞎话也能编?当二当家没脑子吗?
“……”云断松开缠住女奴的鞭子,翻身而起:“今天不抽死你,老子就不姓云!”
“是真的!”花银一边闪避一边硬着头皮编道:“师父说宁卢县主的胎记就是镜子!”
云断怒而挥鞭:“你师父算个什么东西!他懂个屁!告诉你,要不是大当家拦着,你们师徒两个早被我剐了几十回了!”
花银也知道自己这说法实在是太离谱,但是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
因为她怀疑这女扮男装的奴隶就是异姓王唯一的儿子,也即本该在京中做质子的疯世子,舟无定!
救出父亲死了儿子,异姓王的属国一样会来剿灭乌衔纸!
疑似舟无定的奴隶坐起身,与躲避中的花银四目相交——
奇怪。
那一刻,花银心中涌上一种异样的感受:
舟无定的目光……为什么那么深?
眉峰自然地皱起,瞳孔在看见她的一瞬间骤然放大,深黑色的眼中泛起细碎的光芒;
倒有些像于她而言并不那么遥远的上辈子,死生交汇的城墙下,他隔着遥远人群看来的那一眼。
就像是她的错觉,高大的奴隶很快低下了头,束手站在了大帐的出口。
蠢货。
要装女子,就不知遮遮胸口吗?!
花银手臂上挨了一鞭子,目光登时从奴隶身上抽离,闭眼定心,再睁开时,又是楚楚可怜的小少女。
“二当家饶命!我知错了!”
花银躲在乌三月身后,哭道:“我不该胡乱撒谎!我,我确实想救她,但不是因为她扶我……”
云断:“老子没功夫听你屁话!乌老三,你给我让开!”
“是师父!”花银哭道:“她关在奴房的时候师父看过她一次,说那双手天生就该织锦……这些年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做锦,我太累了……我想带她回去跟师父学艺,好歹也能分担些!”
乌三月简直头疼,不过面色倒是松了不少,心道刚才自己竟然还忌惮这么个黄毛丫头——
不过是个怕苦怕累的孩子罢了。
乌三月:“花银,你师父的技艺哪能轻易传人?差不多行了,快把……带回竹林去。”
花银抽噎道:“我知二当家喜欢这奴隶的眼睛,可是有天分的绣娘毕竟少见……二当家若喜欢,将来我再帮您物色更像的女子好吗?”
眼睛?
像谁?
乌三月抬头看了看门边的奴隶,那一瞬间,只觉毛骨悚然。
奴隶面目脏污,看不清原本模样究竟如何,但眉眼间却很有几分乌衔纸上一任大当家的味道。
难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云断还惦记着那个女人?
云断:“你闭嘴!这脏东西哪里跟秋凉衣像?!”
“是是!”花银立即接话道:“自然是没有人能比得上秋……秋凉衣的。”
乌三月微微眯起眼。
现在想想,这些年云断搜刮的女子,倒都是或多或少跟原大当家秋凉衣有些相像。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乌三月:“你师父真说过她有天赋?”
云断上前一步:“乌老三?!”
花银立即快步走到奴隶身边,脱下外裳披在他身上:“对!师父还说,若她能认真学艺,将来成就不见得在我之下!”
乌三月沉吟片刻。
花银回身,费力地踮起脚,要将外裳给“女奴”系好——
只是他身材实在过于高大,花银身材又娇小,男人只能配合着微微俯下身;
两人离得那么近,花银小巧的鼻尖微微耸动,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汗味,还有一点几不可查的竹叶清香。
他就是舟无定!
疯世子自幼在京为质,住的是大荆朝功臣宿将留下来的大宅,那宅院竹林幽深,舟无定幼年时又被锁在里面;
久而久之,只要离得够近,就能闻到他身上这种味道。
“我知道你是来做什么的。”
她借着帮他捋顺头发的时机,用最低的声线说道:
“把你的‘斩尘缘’收起来,还没到拼命的时候——我带你出去。”
掌心之下,男人的胸膛先是一僵,而后急速起伏起来,他困惑又戒备,始终蓄势待发的手却微微垂了下来。
花银回身,大声道:“若是三当家不信……我可以去请师父出来作证!”
反正师父什么都听她的。
“不必了。”乌三月立即道:“你带这奴隶回去吧,也省得你一个人背不动。老三,这女子太高了,等会儿我再亲自去给你挑几个顺眼的。”
花银畏怯地看了一眼云断,见他面色虽然沉郁得仿佛马上就要大开杀戒,却终究碍着和乌三月的对峙没有开口。
“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谢过三当家?”
花银在舟无定膝窝上一踢,男人晃动了一下,似乎有点震惊;
花银再踢一脚,舟无定只得对着乌三月顺势一拜;唔唔两声,全了他这场“哑女”的戏。
两人快速出门,临要离开时,花银如有所感地回头,果然对上了云断的视线。
凶狠中带着探究,还有一点微妙的笑意,就像是勾魂的恶鬼找到了将死之人:
“我发现你了。”
发现你那层柔弱皮囊下,真正的你了。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对视,花银就明白,云断虽然看似处在劣势,实则格局和思路都在乌三月之上。
他已经看清今日他们鹬蚌相争,真正得利的是谁。
舟无定扮做的“女奴”为她挑开大帐的门帘,帐外的天光奔涌着挤进这昏暗闭塞的空间;花银上半身仍在晦暗之中,脚下却已踩着光明。
看清了又怎么样?
云断,你恐怕还不知道自己的对手到底是谁。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被鞭打出满身伤痕,却只敢暗自上药的稚拙少女了;
她是只手遮天,杀生予夺的交界国主。
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花银已经为云断布好了一张大网:
只要不上京,她们师徒二人就仍然是乌衔纸的摇钱树,大当家也好,乌三月也罢,他们谁都不会允许云断真的下手。
更何况,乌三月和云断势均力敌地争了好几年,如今由异姓王产生的嫌隙一起,他们之间的隔阂就再难消磨;
在这种情况下,就势必要有一个作为缓冲地带的第三方——
大当家回来之前,他绝不敢真的危害师父和异姓王的性命!
所有这些考量只在一刹那,花银看着云断,突然笑了一下——
她低垂的眉眼缓缓抬起,脊背随之舒展。那个怯懦的花银仿佛终于在这污糟的匪帮里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端庄又嗜血的魔。
这卑微的弱女仿佛被什么积威甚重的老妖精上了身,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内心里升发出一种难言的敬畏。
在这威势之中,她眉梢一挑。
无声而又嚣张的挑衅。
“姓云的孬种,”她无声似有声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第一回合,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