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奴们看着那道几乎有两层楼高的城门被长长的铁锁吊着缓缓落下，不夜关外的光线贴着四四方方的城门落进来——
在他们面前打出一个方形的影。
一时间竟然没有人动。
黄纸牢关押的奴已经是受过“训练”的了，刚被抓进来的山民或者五国逃民都会被圈禁起来，并根据“驯化程度”决定他们什么时候可以被转移到黄纸牢。
所以，这批逃奴中，即便是最新被抓进来的，也已经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住了至少一年。
有风从外面吹进来，很轻，是泥土和森林的味道，将他们污糟的鬓发和脸上的泪痕吹得有点凉。
“跑啊！”古繁一脚踏住落下的城门，另一手抓着铁锁：“快跑啊！离开这里！”
打头的男人杀了满身血，听见这句跑，竟然双膝一软，在山门前跪倒了。
“跪谢恩公！”
所有人仿佛受到了这个行为的提醒，这支上千人的“流军”竟然从前到后缓缓跪倒，高呼着古繁和舟重山的名字。
“……”舟重山：“什么时候了还跪？！赶紧走啊！”
打头的男人赤红着眼，抬起胳膊在脸上横着一擦，大声问道：
“我们都是五国的逃民！五国容不下我们！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应和者众。他们一股脑地跑出来，全凭着一股逃命的狠劲——可很少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出了乌衔纸，他们又能到哪里去？
被奴役得太久了，当自由摆在眼前，首先会感觉到无措和畏惧。
舟重山开口就想说去我的淮宴国，可他很快就沉默了。
五国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逃民？
明明有乌衔纸这样的恶匪在交界之地，为什么他们还是不愿意回去？
因为五国的当权者们心中都有数——乱世就要开始了，他们谁也不愿意浪费粮食，浪费精力来管这些流民。
甚至，他们还必须逐渐肃清国家里“没用的人”，这样才能保证混战开始时，自己有足够的资本。
交界之地的流民只会更多，绝不会更少。
“去山里。”舟重山震声道：“古繁是骨族，你们跟他走，暂且还能自保！”
他看着朝自己跪拜的逃奴们，心中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热望——
如果上天能再给他二十年，他舟重山一定会给这些人一个未来。
可惜。
舟重山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震声道：
“不跑，难道还在这里做奴吗？你们自己愿意做奴，难道你们的孩子也要出生就比别人低贱吗？！”
“跑啊！”舟重山喊道：“管他明日生死，只要活着一日，你们就再也不要做奴！”
逃奴们擦干了眼泪，古繁大声道：“都跟我走！”
这赤着上身的壮汉操着一口不熟练的大荆官话：“我们不做奴了！”
“对！”
“就算是为了孩子！”
“有一天算一天！我的孩子，还没有见过乌衔纸外面的天呢！”
逃奴们再次激动起来，纷纷大喊着往外冲去，古繁放开把着绳索的手，仰头喊道：
“老头！我来帮你！”
舟重山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热血，内腑剧痛，提着崔颜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露出一丝半点的破绽。
他的身体早就不行了，能挺到现在，全靠着胸中一口气。
他必须坚持——至少坚持到这上千人都跑出去。
舟重山：“不用了！我来断后！”
古繁：“你行吗？”
“这愣头青！”舟重山低声笑骂了一句，提气震声道：“滚你的吧！”
古繁得了这个回复，真的就冲去前面带着逃奴们跑了——
因为在他心里，舟重山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将军了。
即便后来，他，雉芦，乃至崔颜都成了声震一方，威名赫赫的战将，提起谁最能打，他还是会非常坚决地说：
“老头能打。”
眼下，舟重山身体前倾，拎着崔颜的手不受控制地往下垂；他往前坠了坠，另一只手按住三层楼的边沿。
“五百……六百……”
他嘴唇翕动，目光略过从山门下跑过的逃奴们，心里暗自过着大致的数量：
“一千四……一千七……”
差不多了。
崔颜不住挣动，舟重山也快要失去力量了。
还有最后三四百人。
就在此时！
铺天盖地的哨声再一次响起，逃奴们简直一听就要脚软；这次，就连崔颜都暂时停止了挣动，屏息听着由远及近传来的哨信。
“哈！”崔颜脖子都被勒肿了一圈，整张脸因为充血而变得通红：“哈！你，你放走了他们又怎么……”
舟重山揪着崔颜的衣领往外一荡，而后任由他像个麻布袋似地高速回撞——
崔颜的脸平着顶在了城墙上。
崔颜：“……”
舟重山朝着堆做一团的不夜关守卫们抬了抬下巴：“说，不说我搞死他。”
这些人显然是常年跟着崔颜，竟然还挺忠心，闻言立即道：
“王爷手下留情！哨信的内容是——大当家回来了。”
舟重山：“……”
不对劲。
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说实话。”舟重山：“哨信那么长，就说这一句话？你们大当家是回疆人吗？签个名字写三篇？”
答话的守卫灵机一动：“不错！我们大当家正是回疆人！”
“放屁！”舟重山简直气笑了：“我没见过乌元梦吗？！”
他揪着崔颜的手登时紧了三分，崔颜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说我说！”守卫焦急道：“大当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回转，一刻钟前已经从乾门进来了！”
舟重山虽然不了解乌衔纸的内城构造，但毕竟也是淮宴国主——也是交界五国之一；所以他对乌衔纸的朝向有一个大概的了解。
舟重山：“乾门，那是从大荆回来的，也说得通。”
答话守卫急道：“都实话跟您说了！能不能先把崔哥放下来？”
舟重山俯身瞧了崔颜一眼——经过刚才那一次撞，此人也是鼻血横流，几乎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再吊一会儿可能确实就没气了。
山门之下，逃奴们加快了速度；舟重山亲眼看着最后一个人也哭着跨过了山门，鼻子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舟重山：“城门关上。”
守卫们立即行动。
舟重山也很痛快，手一抖把人提上来——
崔颜刚一上来就要反击，但舟重山动作更快，在他颈项上一拍一按封住穴道，然后像提小孩似地叉着他两腋，让他面朝外坐在山门上——
自己则站在他身后，反手掐住他咽喉。
舟重山：“你觉得乌元梦还有多久到？”
崔颜穴道被封，全身无力，声音暗哑地说道：“总之你这些奴肯定是跑不脱了。”
舟重山垂着眼：“是吗。”
话音未落，山门上下众人只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有规律地震颤起来，因为站得位置高的缘故，崔颜和舟重山已经能看清从内城方向泛起的烟尘。
城门轰然合起，只有左侧的锁链因为刚才被古繁剧烈拉扯而微微松弛；那片来自于不夜关外的光短暂地出现了一小会儿，而后又再次消散了；
舟重山看着那光渐渐淡去，鼻子里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没用的。”
崔颜被他带着往下看，身体的重心飘忽前移，他却抬着头看向那片烟尘，眼带希冀：
“不夜关外是崖、州两国的边线，想绕过他们进入无主的山林，至少也要半个月。”
舟重山：“不需要那么久。”
烟尘越来越近，崔颜脑子里有根弦霎时通了：“那小子是骨族？！他知道翻山的近路？”
“半个时辰。”舟重山：“只要我能拖住乌元梦半个时辰，他们就彻底自由了。”
崔颜不解道：“然后呢？你肯定会死。”
舟重山笑了一声。
说话间，来人已经渐渐显出了面目——是一队身带重甲的骑兵。
沉重的黑甲关节处发着乌漆的光亮，帽子上的红缨却已经发出灰色。显然是多日赶路，仿佛就连马的脸上都写着“风尘仆仆”。
为首那人抬手一招，身后骑兵令行禁止；他驱马上前，手指在帽子侧面轻轻一拍，面罩唰然弹开：
“呦，这不是重山兄吗？好多年不见，抓着我家小孩干什么？”
他笑意吟吟语气轻快，可就在他露出面容的一瞬间，不夜关上所有的守卫立即齐刷刷跪下；整个乌衔纸都肃穆起来。
因为他们令人畏惧的主人，再一次回来了。
那人仰了仰头，仿佛是嫌气闷，抬手将头上的铁甲帽子卸了下来，随手扔在一边，手指屈伸几下，啧声道：
“要落雨了，重山兄可真会挑日子来。”
这一天的黄昏确实非常奇特——半边天是灿烂的金粉色黄昏，另外半边天则是浓密的黑云，黑压压的，看不出一丝光亮。
天空撕裂般分为了两半，这人就站在黑暗和光明的交接上。
最后一丝黄昏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眼睛，是一双异色瞳，左边是浅蓝色，右边则是很深的绿——
这让他看起来莫名有些妖异，像胡蛮传说里的“拜克斯”，是他们的邪神。
此人便是三十三州第一匪帮乌衔纸的现任大当家，乌元梦！
“猫眼，”舟重山：“记得上次见面我跟你说过什么吗？”
乌元梦唰一下笑开了，他留着一圈胡子，因为连日来没法打理，故而显露出了属于蛮族的卷：
“当然！”
乌元梦抬眼，覆压的黑云带来的阴影从他面容上略过，晦暗终于将他整个拢住，天地之间，只剩下一片泥泞的惨灰色：
“你说，要是我敢再出现在你面前，你就要把我扒皮抽筋，剁成碎块——喂、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