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重山静静地看着他:“告诉你也可以,但我要先见一个人。”
乌元梦:“谁?”
舟重山:“抓了我的那个。”
乌元梦:“你说云断?”
舟重山想了想,点头。
“可以。”乌元梦目光森寒:“传哨信,请咱们的二当家过来!”
不等他们这边的哨信传开,内城方向已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打头的翻身下马,先对着乌元梦深深一拜,而后回身将马上驮着的另外一个人半扶半抱地接下来。
乌元梦看清是谁,上前一步:“三月?谁打得你?”
他刚一问完就知道自己这话蠢了,如果不是舟重山,还有谁有那个本事将他亲手□□的乌三月打成这样?
乌元梦上前掐住他腕脉感受了一下,乌三月跨着守卫的肩膀,半边身子都倚靠在对方身上;
“我不要紧。”他按住乌元梦的手,定定地看着他:“大当家,云断反了。”
乌元梦目光一沉:“怎么确定的?”
乌三月嘴唇煞白,凑近了对他耳语;乌元梦垂眸安静地听着,右手拄着刀,刀尖在地上左右移动。
“如此说来,确实可疑。”乌元梦:“可是为什么呢?”
云断已经是二当家了,就算要卖主求荣,杀了舟重山朝微暮云献媚,他总也越不过自己去;
就算他真是痰迷了心窍想上位,那放走舟无定又是什么意思?
两面卖好?
乌三月推开守卫,跪在地上:“我用性命担保,绝没有对您撒谎。”
“起来。”乌元梦:“我是孤儿,只有你这个结义兄弟,这世上我最信你。”
舟重山嗤地一声笑出来:“孤儿?你认真的?”
“苍髯老贼!”乌三月听他声音,勃然大怒:“死期将近了,还敢对我兄长不敬?!”
“好好好,”舟重山抹了把嘴边的血,抬手亮出手掌:“不说了不说了。”
乌三月转回头,目光沉定:“大当家,请你信我。”
“已经叫云断过来了,但我总觉得不对。”乌元梦搀他起来,目光犹疑:“总要听听他怎么说。”
乌三月:“您是不是觉得,他当年舍得一身剐和您里应外合杀了秋凉衣,代价如此巨大,所以一定不会再背弃你?”
乌元梦负手:“不错。”
乌三月:“可如果关节就出在‘杀秋凉衣’这件事上呢?”
乌元梦瞳孔骤缩:“什么意思?”
“我也是今天才想到的。”
乌三月恨声道:“大当家,你仔细回想一下,云断屋里养了那么多女奴……那些小姑娘,是不是或多或少都有点像死了的那位?”
两人无言对视,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压抑的怒气和脊背生寒的后怕。
“您坚持住!”
就在此时,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两人齐齐侧头,就见雉芦背着个人朝这边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嚷道:
“二爷,大当家回来给您做主了!您可千万挺住!”
跑到近前,雉芦不堪重负般扑通一声翻身扑倒,背上的人也跟着翻滚下来,发出一声痛呼。
那人像条濒死的蛇,在地上小幅度地蠕动;满身都是血痕脚印,披头散发,双眼也成了两个血洞。
有点可怕,又有点可怜。
正是云断。
乌元梦一时之间都没能反应过来:“我离开不到一个月,你们俩在自己老巢里能混成这样?”
雉芦膝行上前想要抱住乌元梦的腿,被他躲开了,只得老实跪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大当家,您瞧瞧,二爷都让人给糟践成什么样了?要不是您回来,真不知道那帮贱民会不会将他踩死!”
乌元梦:“他这是被踩的?”
他还穿着一身铁甲,又刚打了一架,瞧着云断伏在地上,干脆盘膝在他面前的地上坐下:
“老二,”他说:“抬起脸来我瞧。”
云断腕脉上密密麻麻都是针眼——离开黄纸牢的时候雉芦亲手扎的;那针效力强大,云断手脚无力,意识飘忽不定。
乌元梦仔细看着他满是血迹的脸,似乎在判断是真的还是装的:“怎么把右边眼睛也弄废了?”
云断被那针麻痹得说不出话,雉芦赶紧上前解释道:
“我找到二爷的时候,他已经这样了——您瞧瞧那腿?定是那些奴隶泄愤,将二爷毁成这样!”
乌元梦扶着云断下巴仔细打量,口中笑道:
“黄纸牢本就是你家二爷的地盘,他无缘无故杀人囚禁,难道还不许人家反抗了?”
说是这么说,“云断反叛”这件事里不对劲的地方却更明显了——
如果说这些逃奴是云断为了掩护舟无定而放出来的,那奴隶们合该对他感恩戴德才是,又怎么会对他大打出手?
乌元梦伸出两指按在云断手腕上:“奇怪,他被人当成畜生扎了?”
雉芦:“二爷他……”
乌元梦:“消停点。”
雉芦没再言语了,眼看着乌元梦从领口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喂在云断口中。
也不知那是什么灵丹妙药,刚吃进去没多久,云断就能开口说话了。
乌元梦:“到底怎么回事,你自己说。”
云断的两眼已经化为血洞,实在是说不出的凄厉恐怖,血水顺着眼角落下来,如同泪水一般。
“花银,贱人!”他死死抓住乌元梦的手,几乎将他掐得青紫:“贱人害我!”
“花银?”乌元梦眉梢一挑:“说清楚。”
云断深深吸气,又颤抖着吐出去,乌元梦一手抵在他后心,用内劲护住他心脉。
云断:“花银扎废了我的眼睛,又令舟重山鞭打于我……这妖精不知给我下了什么药,若不是雉芦找到我,我都不知要死在哪里!”
乌元梦静静看着他。
“大当家!”云断泣血吼道:“快杀了那贱人!别看她可怜,那都是装的!你杀了秋凉衣,她始终想报仇!她想让咱们都死!”
乌三月:“是她想复仇,还是你想复仇?”
“乌老三?你也在?”云断双眼已废,头往旁边转了转,下意识将耳朵对准说话人的方向:“你又在放什么屁?”
“少他妈装了。”乌三月一手扶着马,一手按在自己胸前,后背因为内伤而驼着:
“那要按你的意思,晕倒之后的事你是一概不知了?”
云断:“我他娘晕死过去了!你能不能听懂人话!大当家都回来了,什么事过不去?!”
“还真过不去。”
乌三月看了一眼乌元梦,故意说道:
“舟重山死了,舟无定出逃,黄纸牢里几乎所有奴隶都已经逃脱,下半年咱们要喝风了。”
云断:“……”
他觉得乌三月在骗他,可是又觉得当着乌元梦的面,这老小子不至于开这么离谱的玩笑。
云断:“不可能,舟重山怎么会死?”
“怎么不能?你不是还要当着我的面杀了他吗?”乌三月:“王帐的弟兄们可都看见了。”
“我没有!”云断登时急了:“当时我不知道那是舟重山!他怎么死的?咱们不是还抓了他儿子吗?舟无定不是关在深牢吗?有李客少看着,谁还能把他偷走?”
乌三月意味深长地说:“别人当然不能。但要是你监守自盗,那自然就容易多了。”
云断按着地面要站起来,冷不防被坐在他面前的乌元梦一巴掌按下去。
云断:“……大当家,你听我解释。”
他终于意识到今日这局面于自己而言,到底是怎样一种无解的死局。
舟重山死了,淮宴国必定来攻;更可怕的是,淮宴的少主舟无定跑了——
有一个内鬼,帮助舟无定跑了。
而这个将乌衔纸陷入死地的内鬼,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自己。
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对着他扣下了铺天盖地的捕网,无论他如何挣扎都只有死路一条;
而那手的主人,正隐在暗处静静地观察。
“大当家,真的不是我。”
云断遍体生寒:“您想想,我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如果背后没有乌衔纸,我光是投靠那位大人物又有什么用?”
乌元梦没有答话,按住他肩膀的手指不住点动。
乌三月在他们身后冷冷说道:“那是因为你想要的根本不是好处。”
“你闭嘴!”云断扭头暴喝:“乌老三,少他娘在这搅浑水!好歹也是个汉子,凭空在这里嚼舌根?你还是不是个人?!”
乌三月:“那我问你,银丫头手不能挑肩不能扛,难道你云二当家连个小丫头也打不过?她是怎么扎瞎你眼睛的?”
“那是因为她装做……”云断吼了一句,猛然咬紧牙关:“总之她诡计多得是!我阴沟里翻船罢了!”
乌三月冷笑一声:“那我再问你,黄纸牢由你一手把控,就连大当家去提人也有诸多阻碍——如果不是你,还有谁能放那么多奴出来?”
云断怒极,一掌拍在地上,无奈内劲已散,只能扬起浅浅一层尘土:“我他妈的……我他妈的已经昏了!我怎么知道?!”
“这你也不认,是吧?”
乌三月勃然大怒,指着云断鼻子叱问:
“那深牢里的疯世子又是谁带出来的?!李客少六亲不认,要不是你,谁能!谁敢!谁会从他的深牢里带人?!这些年你屡次不把乌衔纸的规矩放在眼里,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云断,你扪心自问,大当家待你如何?!你到底为什么要叛!!”
“那就叫李客少来当面对质!”
云断百口莫辩,满头满脸的冤枉说不出来:“叫他过来!咱们面对面把话说清楚!看看是不是我云老二去提的人!”
乌三月不料他真敢当面对质,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定是你们已经串通过了!”
“说得容易!”云断:“你他妈跟李客少那驴脾气串通一个试试?”
“急什么。”沉默了好半天的乌元梦突然开口:“不用对峙,人马上回来了。”
像是应和这句话,刚才那提前离开的骑兵飞速回转,想要附耳向乌元梦汇报。
“就这么说吧。”乌元梦:“这没有外人,唯一的外人也快死了。”
舟重山在后面摆了摆手。
骑兵:“……”
“深牢守卫不愿出来,但是带了话。”
骑兵:“他说大当家不必有疑虑,二爷既然对出了故人的约定,他自然不会拦着,将来也不会翻此事的旧账。”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云断;
而云断已经傻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去过黄纸牢的地下;又或者是被什么鬼怪附了身,真的亲自去将舟无定提出来了。
因为他们都知道,李客少从不说谎。
一片寂静中,乌元梦拍拍膝盖,铁甲的关节处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云二,你刚才说花银扎瞎你眼睛时,装成了一个人。”
他按着云断的肩膀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脖颈,好似好奇般问道:
“那你能不能屈尊告诉我,她到底装成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