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无定深吸一口气,翻身坐起,还没来得及看清周围的情况,先举起手做了个“停”的姿势。
他的手掌刚刚好抵上了狗血桶,腥气冲了满鼻子,舟无定不住作呕——
还好乌衔纸没什么人性,他始终没吃太多东西,要吐都吐不出什么,只把误吞的水吐出来了。
他眼中满是生理性的泪水,抹了把脸抬头一看,只见此处是个浅滩,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中间则是一条奔腾的河水;
身侧是一块大石,自己显然是被水流冲到这里拦住了,半边身子在岸上,半边身子在水里;
头上有片巨大的阴影,来自于一条颇有规模的宝船;而宝船的主人正兴致勃勃地拎着个扇子蹲在他身边探头探脑。
“撤了吧撤了吧,哪有吐酸水的鬼?”
下人将狗血桶撤去,舟无定总算见了点光。他目光在此人身上上下一瞟,只觉得眼睛都被灼伤了——
实在是珠光宝气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位美人,我姓武,叫武波。”宝船主人笑吟吟朝他伸出手:“你身上有好些伤,要不要随我回船上看看?”
舟无定摇头。
“嗨!”武波拔高声调表示不满:“我好心好意救你,你防着我做什么?”
舟无定:“我是冲到这里的,不是你救的。”
他深吸一口气,扶着那块大石头站起身,稍微感受了一下——除了手指仍然不能动,身上其他部件都属完好。
他两手搭起来做了个礼,转身就要走:“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嗳嗳,别这么绝情嘛,”武波上前一步,努力够到他肩膀拍了拍:“你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你呀?”
舟无定停顿了一下,回头再一次仔细打量眼前的人。
武波年约十七八岁,身穿一身半新不旧的行商夹袄,脚上不伦不类地套着渔靴,手拎一把折扇,头发上满是珠玉宝石。
若是常人这么打扮,定然显得俗鄙不堪,偏偏此人皮肤白皙,还生了一双凤眼——
笑起来时两眼微弯,鼻子起一点皱;颊边酒窝颇深,是以即便嘴唇很薄,看起来却依然十分可亲可爱。
这半大男孩长了个十分讨喜的模样,长辈见了觉得可爱;女子见了觉得俊俏;就连同龄的男人见了,也觉得是个能聊得来的朋友。
总而言之,是个面活心软好说话的模样。
舟无定端详了他半晌,总是觉得什么地方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一时没有作声。
“是不是看我眼熟?”武波好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打开折扇给他扇风:“我呀,长了张老百姓的脸,谁瞧了都说熟悉呢。”
舟无定也不答话:“那船是你的?”
武波:“哈哈,正是!”
舟无定:“做什么生意?”
“这位爷,您的救命恩人还得符合条件是怎么着?”武波调侃了一句,又笑吟吟答道:“瞧见我这行头了吗?久闻淮宴无织,我是来做锦缎生意的!”
舟无定:“你要去淮宴。”
“对啊,”武波抖开袖子给他看,贴近了小声道:“您掌掌眼,瞧瞧我身上这料子!”
舟无定看了一眼;不待他说话,武波立即得意道:“这可是乌锦!有市无价的宝贝!”
舟无定故意问:“乌锦是什么?”
他不是没见过乌锦,而是没见过他身上这种制式的锦——看起来要更厚,却也更柔软。
“你是外乡人吧?”武波呦呵一声,指着北边山峰说道:“那也不应该啊,兄弟。乌衔纸你总该知道吧?传闻里头有位织锦大家,一年也只出十余匹锦!”
而且这批锦只被当做重礼送往几国王室,别说是老百姓,就是寻常官员也难得一见。
那武波又是怎么搞到的?
武波:“我在崖州找了一批织娘,专门仿制乌锦,你瞧瞧,这纹样做工,是不是一模一样?”
怪不得他身上的乌锦半像不像,既然是仿品,那就说得通了。
“兄弟,我跟你交个底吧!”
武波扇子在手里一砸,仿佛痛下决心般说道:
“我瞧你容貌漂亮,想带你一起去淮宴!到时候给你用我这批锦裁出衣裳穿上身,那淮宴的小娘子还不疯了一样赶来买?”
舟无定:“……”
千辛万苦从京都逃出来,好不容易回到属国,世子爷当街卖笑?
武波:“到时候挣来的银子,我分你一成!”
舟无定安静片刻,仿佛被说动了:“淮宴外层关卡重重,更有重兵把守。不是相熟的商户根本无法入内,你打算怎么办?”
“这就不要你操心了,我自有办法。”武波一拍胸脯:“怎么样,成不成?兄弟给个痛快话!”
顺风的船不搭白不搭,虽然这个武波实在热情得有些古怪,舟无定也并不在乎。
早一日到达淮宴,就早一日给父亲复仇。更何况父亲身故的消息一旦传开,淮宴在京都找不到他人,可能还会有新的罗乱。
“可以。”舟无定颔首:“何时出发?”
“随时!”武波欢呼一声:“对了兄弟,你姓什么?怎么称呼?”
舟无定:“丁。”
“好嘞!”武波兴冲冲地迎他上船:“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起给丁爷烧洗澡水?丁爷您这边请!瞧瞧这一身的伤,啧啧。”
舟无定深吸一口气:“你平时也这么多话?”
“瞧瞧瞧瞧,”武波领着他上了甲板:“不仅身上带伤,嘴也不饶人——我猜猜,你定是让小娘子耍了是也不是?”
舟无定:“……不是。”
武波:“还犹豫!一定是了!我只问你,你被祸害成这样,是不是因为女人?”
舟无定眼前唰然闪过花银小小的身体在暗牢中驮着他艰难前行的模样。
武波见他不语,立即兴致勃勃地当做是默认,扬声吩咐船工开船,摇头叹气道:
“得,别伤心了!我想找个小娘子祸害我还找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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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
祸害人的小娘子手拿一块令牌,满脸疑惑地从乌衔纸的中心王帐中滑着一辆小巧的木轮椅出来了。
她身后推着轮椅的人身量不高,整个人却展现出一种英气勃勃的活力朝气,嘴角翘起来的时候右边比左边高一些,又显得有些圆滑。
正是雉芦。
乌三月抬手示意下面人接着忙,制止了要行礼的雉芦,凑上前来俯身问道:“你要开放内外城,大当家怎么说?”
花银在他的阴影下抬头,眼现迷茫:“他答应了。”
饶是稳重如乌三当家,一时间也不由得喜色上脸——
三天前,她和花银在小竹林商议如何安置新进来的流民,议来议去,只有开放内城。
乌衔纸内部的结构就像三个同心圆,最外层是以七峰一水为界的边线;中间是外城,最内则是占地广阔又华美的,类似部落一样的帐篷群。
“瞧你这模样,大当家数落你了?”
乌三月叹了口气,在她身后一拍:“这也没办法。外城早就满了,再说里面如此空旷,内城的土地势必是要让出来的。”
花银:“他同意了。”
乌三月终于在这个重复中咂摸出了一点意味:“还说什么了?”
花银摩挲着那块金镶玉的令牌,沉默地看向很远处人来人往的外城墙。
他什么都没说。
乌元梦是个说一不二的暴徒匪首,大多数时候他话很少,但做下的决定绝不更改。
这次花银委婉地提出引入流民加以庇护——这一向是乌元梦最嗤之以鼻的“善举”——可这一次,却一反常态地痛快答应。
甚至十分利落地将能完全代表他意愿的令牌也给出来了。
乌三月和花银对视一眼,心知这其中有古怪,却也没有办法,叹气道:“不管了,时不待人,我们必须行动。”
花银点头:“消息放出去了吧,有流民来么?”
“比我们想得要更多。”
乌三月手指按着腮帮,舟重山那老东西打缺了他一颗后槽牙,牙齿锋利的缺磨得他肉疼,那表情说不出是难受还是欣慰:
“存的粮食虽多,恐怕也供不起。”
花银眉梢一挑:“人在哪儿?”
乌三月:“不夜关下,崔颜正在看着,都没让进来。”
雉芦忍不住笑道:“门爷缓过来了?”
花银轻斥:“尊重些,别胡说。”
雉芦:“瞧我这破嘴,嗐呦,崔首领让人家老王爷挂在城墙上了,兄弟们就起外号闹着玩瞎叫,我不该学,哈哈,错了错了!”
乌三月:“你只要别当着崔颜的人说。”
外城墙处烟尘渐起,两匹快马冲了过来,到了王帐地界边缘,因着规矩没进来,就在外围朝雉芦挥手,喊道:
“雉小爷!不夜关那边请二当家去!”
花银收好令牌,从怀襟中摸出几封信放在乌三月手中。
乌三月抽出一封简略扫了几行,面色震惊又凝重。
花银:“我都写好了,三当家再过一遍目,这些东西务必送到这些‘大神仙’手上。”
“我是有些门路,可你又是怎么知道……罢了。”乌三月快速浏览了一遍,把信揣好:“这里面有几个人可不那么好见。”
花银:“我知道。这几个的联络方式我在信封背后都标注清楚了。”
乌三月目光一定。
这小丫头片子从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这天大的神通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他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沉默的王帐,心道这俩人都是异瞳,本事也都大得邪门。
“尽快派人送吧。”花银淡淡道:“都仰仗三当家了。”
她坐在轮椅上彬彬有礼地颔首,而后一点头,雉芦飞快地推着木轮椅朝骑兵那边去。
两个骑兵早早翻身下马,抱拳对花银说道:
“二当家,流民们闹着要进来,里面还有些地痞流氓,我们颜头不知这些人您是否有用,暂未驱逐,还请您亲自去筛选一二。”
花银笑着点头,雉芦将她抱上其中一匹马,又将木轮椅三两下捆好绑在另一匹马上。
花银:“崔颜原话怎么说的?”
两人喏喏不敢言语。
雉芦:“怕什么,咱们二当家最和善了,又不会怪罪!”
不过就是亲手给云断这种大魔头割喉罢了,真是再和善不过了。
当前一人磕磕绊绊道:“颜头他,他说……”
话没说完,扑通一声跪下,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另一边,不夜关上。
城下沸沸嚷嚷——儿童哭闹声,牲畜嘶吠声,男人骂骂咧咧的抱怨,还有女人尖锐的催促混成一团;
放眼望去,堪称陡峭的甬道上到处都是棉被,包袱,大麻袋装的粮食,到处拉圆坨粪的驴以及乱叫的狗。小孩们乱跑乱跳,发出除了他们自己谁也听不懂的穿耳魔音。
不夜关前这条甬道死过忠烈,死过暴匪,葬过千军万马,血洗了百来年,或许连它自己都没想过还有能这么“家常”的一天。
关上的青年守将深深吸了一口气。
“姓花的破烂货到底还来不来?!”他破口大骂:“老子再多听一刻钟,就他妈的跳城给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