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持人质通常是为了让对方服从,但花银这漂亮的疯婆子显然不是。
她挟持人质好像是为了捅来玩的。
顾不应武功再怎么高深,肉身也终究是个凡夫——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看不太清,一瞬间还以为武波的脖子让她给划开了。
一时间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全是“完了完了完了”。
“你!大胆啊!”顾不应简直快哭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喊了这一句,又觉得自己也跟着疯了;花银要是不知道,就会选择把瓷嫣推出来宰着玩,而不是把明面身份还是小商人的武波带出来。
她就是故意的!
花银眉梢一挑,收回尖刀将武波向前一推。
武波手在胸前一抹,连连摆手:“死不了死不了!”
“肩胛骨而已。”花银冷声道:“今后他只不过是不能拉弓引箭罢了——不过这种事他本来也不用亲自动手,你说是吧,顾统领?”
顾不应整个后脊都是冷汗。
“敢问世子,”他目光未动,仍然盯着花银,因为不知道她下一刻还要发什么疯:“您与银当家谈了什么条件?”
不然同样是人质,比起武波,眼下舟无定可能还要更重要一些,为什么他就能随意走动?
舟无定本该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花银这么一搅,他心情甚至还有点不错。
“我们二人的事,外人无需知道。”舟无定:“如果你不动我,她是不会轻易露出爪牙的。”
顾不应看着武波胸前大片大片的血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麻木了。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世子,我只是嘴欠,没有动你。”
舟无定:“谁让她疼我呢?”
顾不应如遭雷击,默默退回城下,敬畏地看着舟无定的背影。
世子以前在京,虽然是人质身份,但从来都是心狠手辣说一不二,疯起来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撒娇一样的语气是干什么呢?!
他被抓到乌衔纸也没有多久吧!短短的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舟无定没再理他,上前一步扶住楼兰斩的手臂,被他一把打开。
“让女人出头,”楼兰斩:“世子好威风。”
舟无定伸手扣住他脉门,边诊脉边说道:“那又怎么了,难道舟重山就没靠过女人吗?”
楼兰斩眼皮一跳:“我劝世子还是不要非议生父。”
“打不动了,但是死不了。”舟无定给出结论而后一哂,甩开他手腕说道:
“怎么,难道当初不是他千里上京,强行求娶长公主?如果没有我母亲在京斡旋,淮宴早该亡了不是吗?!”
楼兰斩深吸一口气,但是没反驳。
能让人矮一截的不是质问,而是真相。
楼兰斩缓缓问道:“长公主殿下是天家血脉,也是淮宴的主母。世子而今要拿个女土匪同她比么?”
舟无定背对着城墙的方向,单手抬起,搭在楼兰斩的肩膀上:“花银今后也是淮宴的主母。谁若不认,便可就此从淮宴离开了。”
楼兰斩身后,众将领看着这个世子,都觉得他竟然也配。
想当年舟重山是何等威望,在边关黄沙里一夫当关也是常有的事;就算后来大荆南部分裂成几个独立国,淮宴在其中也隐隐有群龙之首的地位。
反观舟无定,实在是虎父犬子;而今竟然还沦落到了要让女人挡在自己身前的地步。
舟无定眼风一扫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两手拍了拍:“你们可真是。”
上辈子他带兵屠灭大荆的时候,是这群人嫌他疯魔;现在他打算按着耐心跟在夫人身后过日子,他们又嫌他懦弱了。
要求可真多啊。
不过今天不是教育属下的时候。
“即刻回渡。”舟无定拍拍手腕,简明扼要地说道:“后撤三十里,在芒山脚下驻扎等我。”
他下过命令就打算回城了,走出一步,又转回来。
淮宴众将都一脸鄙夷又莫名地看着他。
舟无定:“……”
一时忘了,平四国屠五关的事还没发生,现在这群人还很看不上他。
“田将军,有话便说吧。”舟无定:“光在后面喘粗气做什么,扭扭捏捏不成样子。”
“世子要我说!我便说了!”田将军愤然上前:“世子愿意自贱身份,我等碍于身份本来就无法阻拦,只是!”
他呛了口气,似乎也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十分不妥,但是不说又实在忍不住。
“只是你实在……你实在难以服众!我们都是跟着舟将军出生入死过的人,为家国粉身碎骨过的人,你呢?!你在那锦绣堆里,早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吧!”
田将军提了舟重山,铁打似的人鼻子也嗡了几声,他又怒又恨,好像恨不得把舟无定杀了才好。
“你算什么东西?!”
开了这个口子,悲愤挤掉理智,田将军直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世子想在匪窝里做人质,好啊!去做吧!你爱他妈的去哪就去哪,只要别再回淮宴!你父死了!死在这些匪徒手里了!你呢!”
“是为了女人,还是为了安逸!你若敢回淮宴去,都嫌你的脚脏了咱们的土!你这数典忘祖的东西,竟还敢对我等下命令么?!”
“你不愿意为你父报仇!好啊!”
田将军大步冲上前去,像要把舟无定活生生撕碎似的:“滚你妈的!老子自己报仇!从今以后,淮宴没你这个世子!!看看没了淮宴世子的身份,京城的王宫贵胄还认不认识你是谁!”
没等他冲到近前,楼兰斩已先抬手将他抓住按下;动作上虽然阻止了他,却一句反驳斥责的话都没有说。
众将赤红着眼,田将军说了这么多僭越身份的逆上之语,他们也只是听着。
不仅听着,也都满目鄙薄,显然是同意的。
城墙上,卫燃将武波按在围栏上给他上药,手里忙活,眼睛却紧紧看着城外。他啧啧两声,用肩膀耸了一下旁边的花银。
“当家,这回你怎么不出手了?”
花银看着顾不应背影:“用不着我。”
“也是,”卫燃紧了紧武波身上的绷带:“既然是世子爷自家的人,他定是要亲自收拾他们的。”
花银莫名道:“你刚才没听见他说吗?”
卫燃困惑道:“什么?”
“舟无定说我是淮宴的主母,我可不是什么外人。”花银:“我的意思是说,淮宴这些只会打仗的将军们,很快就会自己惩罚自己的。”
卫燃:“这么快……就不是外人了吗?依属下来看,这人生大事还是再妥当想想为好吧。等等!自己惩罚自己又是什么意思?”
花银伸出一指,凌空点了点舟无定的背影:“他还是太乐观了。”
城下,过于乐观的世子遭了一通唾骂,脸色却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他看起来甚至有点平静。
这种从容平静展现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格格不入到了一个近乎可怖的地步。
“我这个新主,以后你们认也好,不认也罢。”
舟无定走上前去,按下楼兰斩当着田将军的手,而后五指伸展,把住了田将军的手腕:
“现在,听清我的命令——立即回渡,后撤三十里驻军。”
田将军一声怒骂,接着就要动手将他掀翻在地,身上力量集中在手臂猛地一掀!
田将军:“……”
这少年人竟然半点未动!
“年纪大了,总好逞强。”舟无定偏了偏头,用一种抱怨的语气说道:“怪不得以后让人气死在战场上,都将我的脸丢尽了。”
话音未落,舟无定就着这个姿势一抬手——
田将军反应不及,直觉一股巨力从后壁向上,直推后心!他整个人就这么横着向后撞出七八米,屁股一沉,噗一下坐倒在地!
众将领一时都懵了,还是楼兰斩最先回过神来,众人这才七手八脚地将田将军扶起来。
“我从来没觉得淮宴有什么好,也不稀罕做什么淮宴王。”
这一拳打倒老将军的少年人看起来并不怎么骄傲:“你们以为舟重山就愿意做吗?淮宴建立还不到三十年,那里的老百姓真的过上好日子了吗?”
他展了展衣袖:“不过是因为朝廷逼迫太紧,舟重山当年若是不带着人独立成国,数万将士都得跟着一纸诏书赴死罢了。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些累赘,他其实没什么志向,不过就是想跟在夫人身后混日子罢了。”
田将军深吸一口气,眼睛酸得厉害,被人从身后扶着,一时都站不起来;他只能抬起手,隔着虚空狠狠点他:
“你懂个屁!你都没……都没见过他!”
“是,说起来,我跟他也没什么父子情分。”舟无定:“但他为我死了,我就再帮他护一把你们这些老东西。”
田将军闭着眼睛一声大笑,他虎目含泪,怒道:
“姑且不说老子用不用得着你护——你想怎么护我们?顾不应已经无兵可战,我们又有什么需要你护的?”
“我说过了。”舟无定定声道:“立刻回渡。”
这话他似乎也说得累了,为避免自己再重复,竟破天荒地解释了几句:
“如果现在有人从水路来攻,那就是‘击敌于半渡’。连日行军,又被顾不应消耗了精力;更兼后方粮草支应不及——你们已经无力再战,一旦再有第三方介入,淮宴就只有死路一条。”
田将军怒气当头,听也不听就要骂,他身后的众将里却已有人被舟无定刚才露出的那一手镇了一下,更兼这份对敌时从容稳健,神似舟重山的气度——
他们多少已经有点能听进去了。
“左某不才,想问世子一句。”
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将领按着自己的伤处走出来,蹙眉说道:
“根据这几日斥候回报,其他几国的使者已经陆续进了乌衔纸,想必不会再有他们的兵马前来,孟州老家那边也无消息……朝廷那边也算安生。那么,还有什么第三方势力,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到来?”
“原来是左如安左将军。”舟无定嗤了一声:“我当您不打算站出来说话了。”
左如安握拳为礼,行的是将领间的礼数,而不是面见主上的规矩。
端的是一记不动声色的蔑视反驳。
舟无定一笑置之:“朝廷不去孟州,是因为那边太远。要是他们打到这来,赶在这绝妙的时机屠了你们,再一刀宰了我……”
“左将军,”舟无定:“你觉得到时候在淮宴,还有能做主的人么?”
左如安的瞳孔剧烈收缩,心道是啊。
怎么就没想到呢。
到时候都不必打,朝廷占了交界地,淮宴内部又无人做主,不超过三年,淮宴就会自然而然地“光复”了。
“不是你智计不足,左将军。”
舟无定明明是在轻拍他肩膀,却像有千斤重:
“而是你从没达到过微暮云的位置,自然也不具有他那样的眼光格局。他能‘看见’的未来你看不到,那是很正常的。”
左如安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人很可怕。
若说年轻时的舟重山是惊才绝艳,那他这个儿子,实在有些“多智近妖”。
左如安跟着舟重山戎马一生尚且不能如此清晰地洞见形势,他一个少年人,又是怎么预见到的呢?
“现在不是揣摩主上的时候,左将军。”舟无定一声冷笑:“我再说最后一次——立、即、回、渡。”
楼兰斩目光几变,视线在众将身上一扫:“后撤三十里再议,先渡回对……”
“楼将军!”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远处江面上突然连着片地炸了起来!众将士尚在渡江,却全都被巨响轰得耳膜剧震,头痛欲裂!
“问楼将军安!”
万里峰外宽阔的水面上,突然转出一艘三层楼高的战舰来!
其上站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人,手里高高举着一只铜吼,微带笑意地大声道:
“银当家,楼将军,家父传令,代问两位安好!”